李儒劝说,并非没有让他产生怀疑和警惕。
荀含光是否真心与他合作?他与胡轸之死,有没有关系?与铜钱推行受阻,有没有关系?与逃出雒阳的那些儒生文士……有没有关系?
“太傅此话,出于真心?”
垂遮的帷幔后,靡靡郑声,奏着缠绵之曲,董卓双臂搂过两旁娇媚的侍婢,故意将手伸进侍女菲薄的衣衫中,也不知在如何,令得两女娇声低吟。
“董公匡扶社稷,家姊薄有才名,董公夫人已丧,家姊归家多年,欲结大义,成两姓之好,有何不可?”荀柔摊开双手,他声音不高,却恰好穿透乐声节奏空隙,字字清晰,“原本是一桩美事,董公何故逼迫,以使不协?”
董卓惊疑不定,面色不露,推开侍女,拱手道,“如此的确是某的错了。”
“如今家姊心怀忧虑,不敢应命,还是柔再三陈说,这才稍稍回转,只说不合礼仪,不知董公意欲何为,家姊质纵使不堪,我荀氏女却绝不与人作妾。”
“岂敢、岂敢,”不管心中如何作想,董卓都得起身致歉,“实不相瞒,某一介粗人,妄想高攀贵女,深恐君家不许,故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恕罪。”
帷幔后的乐工,适时的停止吹奏,董卓亲自斟满酒爵,绕过桌走到荀柔面前,躬身低头,将酒奉举过顶。
这番话,他早就准备好,要在对方前来兴师问罪之时威胁,没想对方出乎意料,倒真成谢罪。
精致青铜酒爵,雕刻有弦纹,爵中水液清波粼粼,既是赔罪,更是试探。
荀柔稳稳执起鋬耳,毫不犹豫,仰首一饮而尽。
“……咳咳。”
酒比寻常辛烈,他近来少饮,都有些不适应了。
“好酒。”
这不是用浊酒蒸馏制的白酒,是本土酒匠杰作,香醇辛烈且上头。
“好。”董卓拊掌,神色顿时热情许多,“是某不是,礼仪不够周全,日后定亲自向令姊赔罪。”
荀柔摆摆手,瞬间还是晕的,好在他来之前已做好准备,缓缓施了一礼,“柔今日前来,更有另一件要事。”
董卓知机,当即挥手遣退侍婢及仆从,亲近的执其手来到案边,倾身道,“请讲。”
荀柔提裾落座,伸手捋顺衣摆,展平敝膝,这才缓缓而言,“旧年已过,先帝之丧将至期年,天子年岁愈长,柔以为,陛下亲事着当准备了。”
纵以董卓之城府,听得此句亦神情耸动。
“君是何意?某也听闻,天子受君教诲,要为先帝守孝,此非君之论?”
“天子大婚,国之大事,哪能临期再作准备?”荀柔双手敛于袖中,端正放于膝上,浅紫丝绢敝膝上雪白的鹤安静而优雅的仰首伫立,“再则,天子将已成人,却无人主持中馈,长使太后劬劳,有违孝道,也有些不适。吾之意,不若先定下婚约,请渭阳君暂摄后宫,贵人亦入宫先习礼仪,至除服之期,便行大礼,董公以为如何?”
“……如此不违礼法?”董卓强自按捺,声音挤得尖细。
“本朝以孝治天下,自然以孝为先。”荀柔眉梢微微扬起。
“……不错,岂能再使太后辛劳。”董卓自坐中起身,背手在堂中转了个圈,这才稍解心中躁动。
士大夫那些蜚短流长,他岂不知。
日后,他若是外戚,便名正言顺掌管天下何进亦不过是一屠夫!
“天子大婚的确要郑重,宫殿、礼仪、嫁妆都要提前准备……”董卓激动的搓手。
荀柔不急,侧过头,看着他发散兴奋。
饶是董卓这样的人,仍然会为皇后之位,外戚身份兴奋到难以自持。
这个时代,身份与名位真是深入人心。
董卓兴奋过一阵,又转回来,神情亲切,“君家门庭清正,荀氏女”
董家女不可能独占后宫,与其选别家,倒不如就荀氏。
“荀氏并无适龄女子,此次就不送女进宫了。”荀柔摆摆手,手指又落回膝上,双手十指尖正落在白鹤额定一点丹砂上,“倒是吕侯有一女,正当妙龄,可堪侍奉。”
“……也好!”董卓喜色稍减荀含光果然狡猾,但他还是点头答应,“吕侯忠心赤胆,其女必能一心侍奉天子。”
年轻太傅揖礼告辞离去,翩翩衣袂如云,清脆金铃声自檐廊尽头响起,一身锦绣灿烂的小少女,抱着一只狸奴,急步跑来,“祖父。”
董卓转过身,露出慈爱的笑容,“阿白,今日怎么没进宫?”
小少女目光自堂中又往庭院转了一圈,却没看到相见的身影,轻咬了咬红唇,心底有些懊恼,“祖父,听说今日荀太傅来访,是为何事?”
董卓抬起宽厚的手掌,抚了抚小少女的丫髻,“正是为我们阿白。”
“我?”栗色的清瞳缓缓扬起,雪白的脸颊难抑制的泛起浅浅粉色。
“正是为我们阿白的亲事,”董卓含笑望着少女精致雪白的容颜,伸手拨了拨她乌发间灿烂的金铃,“荀太傅道,如今天子后宫无人打理,想让你们婚约定下,你入宫管理后宫,待天子除服就举行大婚之礼阿白要成亲了,祖父真是舍不得啊,只是这天底下,只有天子才堪配我们阿白,也只能如此了。”
“呀!”浅粉的双颊顿时红云密布,少女羞的低下头,抱紧怀中的狸奴,发钗上金铃一阵脆响。
……
“……臣已与董公商议,至先帝期年后,请渭阳君先入宫,辅佐太后打理宫务,一直以母后管理天子后宫,着实也有些不便。”
与董卓说定后,荀柔立即驱车入宫觐见天子。
如今刘辩有几个先生,每日学习不辍,但听闻太傅求见,还是暂停课程,往正殿会见。
“……太傅说的是。”刘辩想了想,目光凝望荀柔,“多谢太傅为朕考虑得如此周全。”
“不过,尚未大婚,陛下需稍微克制以礼。”荀柔听说渭阳君董白与刘氏兄弟关系十分和谐,而天子对其颇为体贴照顾,便不得不加上一句。
何太后不管,刘辩年纪到了,身边又颇有些宫女,有些事情隐隐传闻,只要没有孩子冒出来,大家也只作不知实在先帝不得人心。
“太傅放心,”刘辩点点头,“朕明白,渭阳君入宫帮忙,已是十分勉强,岂能再令其名声折损。”
荀柔喟然长叹一声,比起在董卓处的演戏,面对看着渐渐长大的天子,他有些感慨,“陛下长大了。”
不管哪个年代,说起婚事,都觉得人一下子成熟。
刘辩微感脸热,捏紧袖边,勉强克制住自己,“听闻太傅染恙,不知现在可好些?前些天宫中进了桔子,颇为鲜甜,我令人送去两筐,不知太傅觉得如何?”
“多谢陛下赏赐,”荀柔端正的拜谢一礼,“先前已呈上谢表,想来陛下还未看见。”
“不,不是,”刘辩连忙摆手,“朕看见了,只是见到太傅,想亲问一声。”
“味道十分鲜美,多谢陛下。”天子显然还不知道,父亲和阿姊入雒之事,荀柔也不提,俯身拜退准备离去。
“……太傅这就要走了?”刘辩一愣。
“陛下尚在课中,令先生久候不宜,臣不敢耽误陛下学习。”
“……先生,”刘辩望着眼前俊美却沉默太傅,“近来,朕常想念皇子之时,得与先生朝夕相对,先生也悠闲自在,不必为国事奔波操劳。”
荀柔无言以对。
他本可以教训刘辩,身为天子如此言辞不当,但数年相处,眼见天下即将大乱,身为天子的刘辩,必遭苦难,他又不忍心再说出这样堂皇之语。
“啊,朕别无他意,只是觉得太傅如今实在辛苦。”倒是刘辩,见他不开口,自己连忙找补,“太傅放心,渭阳君天真活泼,朕十分喜欢,她入宫之后,朕以公主之礼待之,绝不会做出失礼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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