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含光……”他轻声唤道。
“……阿兄?”
细布皱纹的眼睫颤了颤,艰难睁开。
依旧是天旋地转,昏蒙摇晃的视野,在光线暗淡的车厢中,荀柔需要一会儿才辨得清人。
“方才,诸葛丞相方才领群臣向你敬礼。”荀彧温声道。
“……啊……”荀柔一怔,接着一声轻叹。
历任丞相之间,应当平等,因为这样的想法,他让人删改了印绶、虎符由前任丞相交给继任的步骤。
不过……这或许表示旁人觉得,他这几十年还干得不错?
“阿兄……”荀柔喘息着开口。
“什么?”荀彧温声回应。
“阿兄……一定要长命百岁,享享这清平之世。”荀柔弯了弯唇角。
真不容易啊,到今天这一步。
他们生于暗涛汹涌的时代,年少时的高阳里,从来不是世外桃源,他们从小明白,乱世终将来临。
而乱世果然如期而至。
然后
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
这是他们一手缔造的安定太平之世,若不能一享,实在太遗憾了。
荀彧心中一恸,却敛住神色,只笑道,“好、好,你好生修养,去岁不是还道要回颍川?大兄也早说过想回乡去,春和日暖时节,与兄一同归乡如何?”
“此话真不似出于阿兄”
荀柔展颜一笑,接着皱眉急喘起来,几息就脸色发绀,病势急迫。
刘端忙伸手将他扶至前倾,以手扪叩背腧,十余息,荀柔呕出一口血痰,吐在了绵褥上。
鲜血刺目,荀彧抿紧唇,别开眼。
“典礼将毕,我们该离场了。”
荀柔满头冷汗淋漓躺回褥上,声音虚弱道。
自先帝去后,他一场大病,身体每况愈下,连送刘辩入陵寝时,全程都只能躺在马车上。
如此,宰相交接才如此急迫,否则原该等到阳春三月,忙过第一轮春耕。
他自然想回家乡,但大概不能活着回去了。
马车晃晃悠悠往高阳里去,荀柔昏昏欲睡,闭目养神,直到快入里门才想起,今天原还有一件事忘记。
“阿兄,阿薇……可已归家?”
荀彧微微一愣,愧疚道,“伯言一向守礼,并无过错,阿薇幼时娇惯,如今这般年纪,竟还任性擅作主张。我已教训过她,过几日便让景倩送她回豫州。原不欲惊动阿弟,不想还是让你劳神。”
荀柔想了想方才明白,失笑摇头,“阿兄……错会我意,我岂会”
他怎么会为陆议“主持公道”?阿薇才是亲侄女啊。
他是接到陆伯言来信,才知侄女荀昭带着女儿自己回了家。
陆议信中很是深情,只一味道歉,言道皆为己过,望荀公怜悯,勿使鸳鸯失伴,幼雏无依,劝一劝荀昭。
末了还委屈道,阿薇独自归家,俱是诸葛亮之妻黄氏挑拨,不知她为何如此。
似乎从头到尾将荀昭摘干净。
如此深情动人,可惜并未打动荀柔。
他要容易相信夫妻情深,就不会当一辈子单身狗了。
何况,他至今认为陆议娶荀昭动机不纯。
“能否,让我见见阿薇?”
“何劳阿弟费心?”荀彧担忧道。
“也再无他事,能让我用心了。”荀柔缓缓一叹。
因为这句话,次日荀彧便让长女登门。
“拜见阿叔,回京之后未前来拜见,请叔父恕罪。”荀昭在内堂拜下,膝行至榻前,担忧道,“阿叔千万保重身体。”
“久等了罢?”荀柔倚在枕上,无奈一笑。
他每天不定何时醒,就是有人拜访,也不来催唤,他心下恼怒,众人只小心宽慰,过后却依旧如是。
荀昭先摇头,又想起来开口道,“端兄先告知昭叔父起身时辰,昭并未等多久。”
“陆伯言可是,”荀柔缓吸一口气,道“因仕途不顺,恼恨于你。”
他早就想过了。
陆议信中所言,因他纳两个士族孤女,就惹恼荀昭要离婚,显然不可信。
但陆议仕途,久经蹉跎,三次想调入京城,都被他所阻,是事实。
他既心存疑虑,陆议又成了荀氏女婿,自然直接摆明态度,与荀氏子弟一视同仁,在他为相之期内,不许回京。
而敦煌沟通西域,陆议既不安本职,恐生事端,荀柔在第一次他想调度时,便将他调入内地。
内陆不便刷功绩,绩效任务又严,与之同龄的诸葛、司马已位极人臣,他依旧还只是个郡守。
这一次,陆议分明故意表露态度,什么纳妾,皆是试探。
荀昭与他夫妻十年,怎会不知,阿薇性情外柔内刚,既然知道,自然会顺了他意。
“陆君温柔体贴,并未恼怒于我,”荀昭先习惯性垂头,又立即强令自己抬起头来,“是我,虽结璃数年,不能与陆君心意一致,故自请下堂归家。”
“果然是他。”荀柔轻轻道,眼中微泛怒意。
陆伯言真以为他老糊涂了,拿他没办法?
“叔父,确是昭想与陆君离婚。
“昭想明白了,昭不想作陆夫人,想为荀先生,荀博士,荀师……荀大家。”
“与陆君无关。”
就算陆议十全十美,如诸葛欣赏月英一样欣赏她的才能,她还是会不足。
月英喜欢为夫君谋划,贡献才智,喜欢政令之中存自己的影子,喜欢所造之器物,施惠百姓,装备军队。
月英喜欢。
可她并不。
她不喜欢政治,不喜欢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言不由衷,防范猜忌。
“昭,非良人,与陆君并不相匹,久则必生怨怼,欲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与陆君五子,三男随其父,前程必无忧,两女随我归家,我自教之,将来欲嫁则嫁,若不愿嫁,必使之自持立世。”
荀昭已经想得很清楚。
“我观如今《诗》、《易》,世儒多为附会,已失本意。”
“昭欲正本清源,注《诗》、《书》、《易》,驳其谬论,以成一家之言。”
“我欲借蔡太后藏书与太学所藏典籍参考,太学处,已请得同窗帮忙,宫中,也请姑母代为请求太后。”
说出这些话的荀昭,自信坚定,神采奕奕。
“这很难,当努力。”荀柔缓缓点头。
既然侄女已经想清楚,要成就自己的事业,他当然支持。
成为一代学问大家很难,而身为女子,要使学问为世人所认可,更难。
不过,正因为难,才更值得去做。
“姑母说,叔父一定会赞同,果然如此。”荀昭满脸欣喜。
“可需我,替你说服你父?”荀柔笑问。
“多谢叔父,”荀昭低头致谢,接着一笑,“不过不必了。我若连父亲都不能说服,又何谈其他?”
荀柔既欣慰,又不免些微失落。
他似乎,终于没什么事可做了。
光阴渐渐失去感知,辰昏也不再具有意义,新天子登基典礼,他未参加,只听前来探望的新任丞相说起。
族中兄弟常来探望,连回颍川的兄长荀棐,也到了长安,兄弟又住在一起。
地方豪族兴起要小心……
吏治腐败要重处……
百姓教化不可懈怠,乃是朝廷根基……
四方边境,务必注意……
感到寿命将尽,荀柔时常感到莫名紧迫与忧恐,糊涂时拉着身边的人,固执的絮叨不休。
清醒后,又暗生气恼,自厌自闭。
周围人越是耐心宽慰,他越烦躁不安,一时知道自己脾气古怪,竭力克制,一时又忍不住乱发脾气,拒绝服药治病。
这样古怪、难伺候、坏脾气的老头,竟然还未招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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