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用不着担心,荀御史他们一定有办法,反贼挑衅之辞岂能相信,那李曼都自称天子了,怎又说为兄长张目,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
荀光絮絮宽慰,却不知是说给荀采还是说给自己。
吕布出征,她虽然担忧他因此强占兵权,但事情不在眼下,至少又方便出门,阿姊带阿兄回家照顾,她便隔一日来看看,可怎么也想不到,才过了几日,形势忽而变化。
消息还没传开,长安百姓不过当做荒唐古怪的奇闻,并不清楚其中厉害,但她是知道轻重的,越是读书识礼,越是知道这具流言凶险。
“……不能让李曼活着入京。”她不由自主的说出口。
“好了,”荀采冲她无奈一笑,“公达、文若都来劝慰,这还不够,你也来说这些?”
荀光歉疚的垂头一笑,“荀御史他们,想来已有应对之策。”
“辩解之辞当然不少,可也未必有用。”荀采平静答道,“你素来聪慧,想来能明白形势,荀家从你兄长算,原不惧那些公卿贵戚,所谓流言伤人,也要论应与不应,这两天族里有人说,虽然青州、常山路远,但陇右兵马可否调遣归京,以为自保
身后帐中微有轻吟,她连忙起身转回,掀起床帷。
床上病人挣扎着,神色痛苦,张口急喘,呼吸难继,转瞬几息间脸色都变了。
荀采嘱咐糜贞捧壶,自将人扶转侧身,低下头,额头靠在她臂弯处,再以手轻轻扪抚背心,同时将方才的话说完,“文若与公达都已拒绝了。”
抚按半晌,病人额头脸颊涨得绯红,才呛出两口淤血,呼吸稍平,恹恹摊倒。
荀光连忙上前,同荀采一道将他小心放平床上。
“凉州未定,若是含光重病消息传去,更会引起西域胡人不稳,休若镇守陇右,重任在身,岂能回来,若真到危机之时,家里自然不会束手待毙,文若、公达要安排族人亲眷离开长安并非难事,况还有凤卿,你们都不必担心。”
“阿姑放心,我们并不害怕。”糜贞捧来浸过温水的巾帕,眼神有种纯净的坚定。
荀采温和的对她笑了笑,轻柔的整理好荀柔的衣襟,接过巾帕轻轻擦拭他的唇边、脸颊、额角、颈侧。
“至于你兄长,若天子果然不明白究竟是谁保其江山,那他死了也是白死。”
“阿姊……”荀光张了张嘴。
姐姐以平淡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她一时间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
“可并非兄长过错……”
“与世不容,怎算无错?”荀采接过糜贞捧来的药盏,试了试温度,小心一勺一勺喂进病人口中。
“不止自己于世不容,还让族中许多兄弟听信了他,越发不协,诚有今日,原非偶然。他自己常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原也知道,这世上读书之人,大多是不信那经书所说仁义之论,读来本是为了做官,难道他还能盼望这些官吏,都照着圣人之论做成君子?”
“这世上倒也并非没有君子,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种时候,又能如何?”
荀光低头凝视,昏迷者脸上的血色退去,依旧是惨淡灰白,唇色近于淡青,呼吸低微。
兄长真是如此吗?
阿姊也许说得对,可她心中却不愿赞同。
总有办法,总该有办法破局。
……
“所以,那李曼竟不知死于何处?”荀光轻眨了眨眼睛,眼眸比灯火朦胧柔软,她将酒樽斟满,双手捧起。
“可不是,就为他,四处搜捕半月,结果说第一仗就死了,这下尸首都找不着。”吕布魁梧的身材如大山一般盘腿坐在案前,接过酒来,一口饮了,喷出一口郁气,“晦气!”
“那,真可惜了。”荀光暗暗松了口气,一面与他一道忧愁,一面把盏,“如此可会影响夫君功绩?”
吕布拿着酒爵,仰头想了一会儿,“应当不会。”
说着他又得意起来,“你不懂朝堂之事,当初何进,那就是一介屠夫,却因其妹做了大将军,多少贤士拜在他门下,连当初声威赫赫四世三公的袁氏,也要依附他。王家又无贵人在宫里,他又无天子恩宠,他要同杨氏相争,还望我从荀家手中接管天下兵马,必然要为我说话。”
“那妾便恭祝夫君,心想事成。”荀光垂眸,温柔一笑,举杯翩翩一拜。
“哈哈!”吕布大笑,喜不自禁,一把搂过她,另一只手接过酒盏,“好好!谢你吉言。”
荀光倚着他,轻轻道,“妾,近来听说一则谣言……有些害怕。”
吕布欢喜之色一敛,“这事,你别理会。”
“这不过是谣言……”荀光轻轻道。
“太尉不行。”吕布脱口而出。
荀光轻轻看了他一眼,忽而放下酒杓,低头掩袖而泣道,“夫君难道忘了,若非兄长,妾哪能嫁得夫君,妾,岂是忘恩负义之人,夫君难道不能体谅妾身?夫君将登高位,大权在握,救兄长一命不过轻轻一句话,这都不肯吗?”
吕布眉头艰难的拧动,在得意与为难之间两厢抉择,最后落得个古怪的鬼脸,“你家不是还有一姊一侄,你将她们接来照顾,也算仁至义尽。”
荀光原本并未报希望,不过试探深浅,听到此处犹然怒灼心胸。
她垂眸复又举起酒杓,斟酒入杯中,“也罢……夫君能体谅妾身苦处……妾亦无憾矣。”
……
李曼死了,谣言死无对证,可众人岂甘心就此罢手。
转眼翻年,新年朝贺之日,宫中大宴群臣。
一名为侯元的议郎,竟借朝贺天子之际,忽而叩拜于陛前,上书弹劾太尉荀含光罪状六条。
“一曰,文悖圣教,蛊惑人心。二曰,伪饰邀名,意图谋逆。三曰,结党营私,排挤忠良。
四曰,多受其赂,为言误朝。五曰,专权擅势,以进其私。六曰,大兴兵戈,百姓含怨。”
荀光双手握着文书,几乎要将边缘捏碎。
与世不容……
“柔位三公,爵列侯,受天子信重,却无辅政大臣之义,骄慢不谨,执左道以乱政,为臣不忠,不敬,不道,当此六罪,《甫刑》之辟,皆为上戮,罪名清楚当议罪,以昭明天下!”
他们怎敢!
“后来如何?”她轻声问道。
“许多公卿响应,尚书令免冠陈情,却不能止群臣汹汹,天子也没办法,就逃席了。”回禀之人,穿着皂吏之服,面容朴实寻常,说话却冷静清楚,正是荀光从荀攸处讨来的几人之一。
荀光轻呼一口气,镇定下来,“后来呢?”
“后来,王司徒斥责了侯议郎无礼,称扬了太尉功绩,安抚了群臣,入**将天子又请出来。”
“等等,王司徒如何安抚群臣?”
“王司徒道太尉虽无过错,但有疾不能任事,当归家修养。”
荀光面无表情的握紧拳头。
这边话才问完,有婢女快步而来。
荀光让那人避去,婢女上前轻声道,“主公遣人回报,朝贺过后已往王司徒家赴宴,稍晚才能归家。”
“知道了。”荀光轻轻呼吸了一口气,将婢女遣出。
“你替我向阿姊致歉一声,”她向文吏道,“我今日有事失约,明日定归家去。”
文吏躬身应诺离去,荀光坐到妆镜之前。
铜镜映出熟悉的面容,娇软,柔媚,精巧,这是一张极能讨好男人的脸,即使生气发怒,也毫无威严。
或许正是因为生就这样的脸,她才会在尚不记事时,就被父母所卖。
她从小就比一同教习的姐妹聪明伶俐,这并非自夸,而是事实,如此她得在大将军何进开府时,被买府进去。
曾经,她为自己想到的最好出路,就是攀上一个士大夫,作为内宠,并生下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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