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他们是同行者。
“岂敢有负君意。”
刘备拱手郑重以答。
离开幽州已是盛夏。
穿过中山郡便是常山。
赵云要回家一趟见父兄,荀柔则由堂兄荀谌引导,望井陉故地重游。
时,麦已大熟。
头顶苍蓝天空,远处起伏山峦,抱拥着如河流一般绵延无尽的金色麦田。麦穗上闪动灿烂的光芒,像黄金流淌,丰腴得溢出来,遮住了田间垄道。
炽热的风卷过,带来熟麦香甜,麦浪声如波涛一般洪大,哗啦啦、哗啦啦……
阿义站在马车窗边,早已看呆了也听住了。
马车在荀谌指引下,驰上支叉,又驰上更细的乡路,这显然不是向县城的路。
荀柔数次想开口,又在麦浪洪亮声中退缩,然后,他听到了那种声音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略带尖锐的童声和音,穿破了麦浪低沉的波涛,那竟是比麦声更宏大壮丽的声音。
“小学初,当格物,物为先,心相系……”
“格物要,首实践,考其本,求真意……”
“井陉县幼学在此,我猜含光必想来看看。”荀柔听到堂兄在他耳边说。
他想要回答,可心神却全为外间声音所摄,已一句也说不出。
“世间事,有正反,既对立,又相依……”
“欲言义,求公理,官庶同,众生一……”
“星星火,燎原炬,聚为火,散作星……”
(完)
第320章 番外一
春风穆穆,细雨霏霏,
柳枝新裁,景物斯和。
春日社祭后某日,合浦王宅邸大门缓缓打开,长史满怀忐忑,于门前拜迎前来造访的宰相定国公荀柔。
自与袁绍私通事败后,刘协受罚,门庭罗雀,已许久无人问津,但比起宰相亲自到访,长史伏均倒宁愿继续沉寂下去。
定国公今日轻车简从,相随不过二车,侍卫三十人。
“拜见丞相!”
如此之情状,令伏均越发紧张,几乎五体投地,只畏礼之不足。
“伏长史不必行此大礼,还请起身。”
鞋履落地,如泠泠琴音,在上方响起。
伏均不由被这道声音引得心噗咚一沉。
“多谢丞相。”他从地上爬起来,只一瞥旁边执枪而立的年轻校尉,不敢直视丞相。
这个合浦王长史,是袁绍阴谋事败后当上的。
是时,王府属吏自上而下一扫而空,人皆避走,伏氏为王妃母家,他又是庶出,避无可避,就被推出来顶上。
“王君可在府中?”
“在,王前日得丞相拜帖,不胜欣喜,今日一早就在堂上等候。”伏均立即将准备好的辞令道来。
事实上,收到拜帖后,府内一片寂静,合浦王协实足呆坐了一刻钟,王妃悲泣出声。
自去年丞相东巡,带回前幽州牧刘虞之子,合浦王府内就自知无法善终。
如今果然秋后算账,竟不觉意外,连求援都放弃了,只等丞相上门。
“请长史引路。”
伏均一抖,连忙收束今日格外活跃的思维。
“不敢,请随我来。”
王府正堂,刘协身旁坐着王妃伏氏,目视着丞相荀柔,在长史引领下徐徐而入。
青衣素履,简朴若此,然容颜皎皎,气质高华,如明月濯濯,光映满室。
一如当年,令人神往。
刘协不由得起身,脱口而出,“太傅”
“太傅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赐教。”
他低头遮掩住内心波澜。
“如今天下已宁,道路通达,还请仲和就国。”
丞相礼仪周全,竟还恭敬一揖。
“就国?”
刘协略失神色。
“噗通!”
长史伏均跌倒地上。
“……流放……”
他说出的大概是这王府中人的心声了。
合浦虽以产珠闻名,但自来是蛮夷之地,罪臣所徙,有去无回。
“合浦虽产珠宝,但百姓不得其利,自古贫困,君生为宗室,自幼受百姓供奉,岂无仁爱之心?”
“南有朱崖州,西接交趾郡,皆教化不行,殿下往之,当宣教王化,抚定蛮夷,开辟田籍。”
太傅声音温和清越如弦,然严教之态,敦促之意,并不遮掩,刘协立身受教,仿佛回到当年。
兄长是嫡长子,所有朝臣、贤士理所当然围绕在兄长周围,引领、匡弊、辅佐、守卫。
其中包括太傅。
风华皎然,犹如仙人的太傅,从未将他看进眼里,目光关注只有兄长,这件事曾令尚处孩童时的他,沮丧许久。
后来,兄长继位,他依兄长而居,从而有机会听太傅授课,第一堂便是讲《尚书。禹贡》。
万里江山,九州风情,令人心驰神往,而太傅指画天下,姿态潇洒,逸兴飞扬,亦令人难忘。
后来,太傅救过他,杀过董贼,平过叛逆,征过不臣。
兄长做天子,有时糊涂,太傅却尽心竭力,夙夜辛劳,连年出征,扶持辅佐。
羡慕、不甘、惭愧、嫉妒、猜疑……连他自己亦不知心意何时变化。
当他醒过神来,明月依旧是明月,清辉皎洁,纤尘不染,而他曾自诩聪明,袁绍之事后,才发现,原不过如此……
“否则,殿下竟愿在京中幽闭至死?”
刘协掩在袖中的双手瞬间握紧。
“高祖起自吕巷,征乱伐暴,以三约安民,光武躬耕南阳,攘除祸乱,臣服天下,刘氏江山,非从天命,而自祖宗功德,自今而往,君其勉之,勿隳社稷。”
他竟犹能“勉之”……么?
刘协默默想。
阳春三月,柳絮纷飞。
合浦王刘协在满天飞絮中,悄然离开长安。
伏王妃未等到父兄送别,只能与妾杨氏,在马车上抱头哭泣。
而另一辆马车中的刘协,也听见哭声,却并不同往日一般派人慰问。
他只频频回望,然漫天飞絮中,再不见长安城门。
期盼之人,终不曾出现。
……
刘协离京之日,荀柔已被柳絮逼得数日出不得房门。
“蔡公过世已满一年之期,皇后欲效班大家故事,继写父亲未尽汉史,想问阿弟是否可以,若是阿弟应许,她便上笺表。”
嵌着浅绿琉璃的窗棂还算透亮,白日里关门闭户倒也无需点灯。
虽已成婚,荀采既未效宫中,铅粉涂抹得雪白,也不学时下假髢堆砌高耸,依旧是青袄素裙,玉簪盘发,淡妆薄施,神采自成。
恰逢休沐,她专程归家,既是来探病,也身负任务。
荀柔扶着铜制熏笼坐起身,浅浅一笑,轻呼一口气,“皇后才高博学,又有如此孝心,我怎能不愿成全。”
“如此便好,我也算不辱使命。”荀采展颜一笑。
阿姊越发开朗了。
荀柔弯起唇角,忽而联想起另一件事,抠着熏笼上葡萄藤纹沉吟了片刻,又道,“蔡公当年立槐市书阁,惠学士无数,自他去后,便由朝廷代管,然终非长久之计。阿姊见皇后时,可问一声,是否愿意继续掌管书阁。”
“续修史书,也要参照典籍,皇后若接手书阁,也方便一些。”
“这……”荀采微惊,“是否还需与朝中商议?”
掌管书阁和私修史书,意义可大不相同。
“没关系,咳咳……”荀柔按住胸口,接连闷咳几声,皱眉忍耐下来,“这本是皇后家业。阿姊不是一向说,蔡后谨慎么,既如此,必知分寸。”
就是真串联也没什么,学士只是学士而已。
荀柔从榻边取过盏,低头慢饮。
朝野声音不同,也未必是坏事。
“……皇后定十分欢喜。”荀采略微迟疑道。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