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答应了,让亲卫上前了结师宜官的痛苦,自己却负手缓步走出堂屋。
整个宛陵,烟尘动地,所有人似乎都有自己职责所在,只有他竟忽然空闲了。
袁术是最后一个占据地方诸侯,他一死,天下就全然收归朝廷掌控。
天下要太平了。
……天下,太平了么?
汉灵帝原也为社会结构改良做过努力,雄心勃勃出京的鸿都门学士中,也未必没有人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
而他如今也十分明白,要选拔没有门第的黔首平民,是多么困难。
经书固然重要,但王莽乱汉后,荀氏等士族的家族教育远不止此,“读律讽令,治作请奏,对向跪拜”,他许多习以为常之事,皆是“家成室就”,故与诸兄弟才“招署辄能”。【1】
消息闭塞的时代,平民没有机会见识这些,而经书里也没有这样的学问。
他所有成功的拔擢,几乎全部来自军中。
然而天下,就要太平了。
其实眼下还好。
顺利的话,接下来十年,百废待兴,正需要人才的时候,二十年,开始繁荣,只要努力就有收获,接着三十年,四十年……
一切都太平安定的社会,是一潭死水,逐渐发臭。
并非没有聪明人看到这一点。
然而,和平生活的人,缺乏反思,安定中长大的人,缺少勇气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看见历史,所以也看见未来。
不会有永远的和平,只有永远的斗争。
而如果能拥有永远的斗争,也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注:出自《论衡》。
第310章 观沧海
“先生辛苦,一路可还平顺?”
丹阳郡溧阳渡口,荀柔迎接到从荆州前来的司马徽。
“不辛苦,秋水浩浩,一日千里,风光无限。”司马徽笑呵呵的拱手:“竟劳太尉亲迎,徽实在荣幸之至。”
他目光往荀柔身后一扫,除了随侍兵卒,还有二人,年轻一人,眉目清秀,气质文雅,一看便是教养良好的士族子弟。
另一人身材不过中人,相貌端正,衣着也不过寻常丝帛,却是龙骧虎视,一眼望来,就令人心中一惊,绝非寻常人物。
“先生愿来,柔不胜感激,自当迎候。”荀柔上前牵其手臂,以示亲近,为他介绍,“这是扬州牧曹使君,这是我家从子荀欷。”
“莫非汝南许子将所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者乎?”
难怪这样一般气度,司马徽望着曹操惊呼。
曹操矜持一笑,“水镜先生亦闻操?某之荣幸也。”
“先生一路远来,必十分劳顿,柔已设下宴席,为先生接风洗尘。”荀柔作为主人,适时控制流程,“先生请。”
“承蒙厚爱。”
司马徽是荀柔请来江东办学的。
扬州太学。
不更立名目,依旧以太学为名,以视与长安太学,等量齐观。
此事,他当然与曹孟德商量过。
南方民间迷信淫祀众多,要改变现状,不能仅凭严酷镇压,更需要教育宣传。
同时,开发江东,自然更需要开启民智,农业、手工业、铸造业各行业发展,都离不开百姓自觉。
况且,荀柔还有一个大航海幻想,乘桴浮于海什么的……咳,不是,虽然现在的海船水平,去扶桑都困难,他也不至于发什么左渡金矿梦,但东南沿海确确实实存在许多近海小岛。
这些岛既已发现,国家不去占住,自然就要有别人去占领。
后来历朝历代所谓海盗、倭寇,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是来自这些近海小岛,毕竟,黑船以前日本哪有那么先进的航海技术。
在船上窝十天半个月,上陆还能提刀,那不是倭寇,得是美国队长。
北方青州已经领受教训,那边近海岛屿并不多,但因海运和盐田的厚利,时常遭到袭击,消灭一回,不久又会死灰复燃。
扬州因为贫穷,暂时还无海寇之患。
穷,丹阳才会以佣兵出名,穷,百姓才少习杂业,什么都寄望巫术。
其实九江、庐江等郡在本朝已开了不少坡塘,也习了牛耕术,但农产回报低,风险高,近来再有匪兵作乱劫掠,所以百姓依旧穷苦。
不过,他还是看好扬州发展前景。
从长远看,离历史上江东富裕起来,也不过百来年了,虽然也要感谢孙氏对江东的开发,但本质上,还是在气候等自然因素影响下,适宜耕地区域从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迁移。
农耕文明的特征,就是如此单纯不做作。
而曹操被他说服了。
既然如此,看到将来匪患危机,当然也赞同他发展造船业和航运的方向。
只是,虽然赞成他全盘计划,却并不妨碍曹孟德追讨朝廷支持。
在司马徽未到江东之前,荀柔每天也都是在跟他极限拉扯。
政策倾斜,钱粮、技术援助……曹孟德不愧是被后世封花名“曹老板”,谈判起来,精明且脸皮厚。
一张嘴就是哭穷,就是困难,十年税赋,工匠数百,役夫数万,以及若干财物。
荀柔没见过敢当他面这么开口的,一时都惊得说不出话。
但,对方积极配合退出富庶的兖州,他的确深为感念,曹操又拿百姓卖惨,实在说到他心坎上南方百姓之穷,不似北方的荒芜,南方不缺资源,似乎稍给些帮助就能见成效。
他犹豫心动,竟渐觉条件似乎不是那么过分,砍砍价呢……
幸好旁边还有贾诩在,悄悄一扯他的衣袖,并镇定甩出两字,“不行。”
荀柔稳了一稳神,倒是很快反应过来。
不患寡而患不均。
支援扬州,并非只是财物的问题,是资源分配问题。
这一天商议,最后当然毫无结果。
荀柔回帐后,一直思考了许久。
这是他还未想到的问题局势变化带来的新局面。
曹孟德也许是有意,也许无意,但总之是阳谋……不,应当说,就是作扬州牧的本分。
和平时期,彼此拉扯,本就是地方与中央的常态。
原本社会主要矛盾战争已经解决,但新的矛盾应运而生,地方和中央,再次成为社会主要矛盾,与王朝相伴相随。
地区的发展不可能平等,资源也是,税贡、劳役也一样。
绝对公平与相对公平,资源的收集和分配,对于每一个掌权者,都是一刻不能停止思考的问题。
思维还要再转变啊。
他不可以再轻松地一道命令就让某州、郡运出十万、二十万粮草,募集三万、五万士卒。
不是做不到,现在当然可以,但所有超常征调或命令,都在消耗他自己的人望,消耗大汉的民心。
付出与收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天下重归一统那一刻开始,汉朝也重回万众瞩目,也受万众审视评估,每一刻都在加分,减分……一直到某一天不及格劝退,或归零自动退场。
他不希望自己分数太低,那么就需要从此开始,以更谨慎的态度对待地方政府,支援扬州到何种程度,必须控制在自己手里。
治理扬州,是扬州牧曹操之职责,不是他的责任。
他当观其成效,不效责之,一如他州。
念头通达,一切就变得简单。
荀欷原本也该放出来了,正好他的才能适合在此发挥,荀柔把他留在扬州协助司马徽办学,充抵曹操想要的格物博士。
河东织造作坊发展已渐饱和,该渐渐从薄利多销的基础工艺向精工转变,于是荀柔也允诺曹操,招募河东织绣户南下,协助发展南方丝绸。
冶炼锻造的工匠自来珍贵,江东矿产又并不丰富,荀柔便只答应依矿数目派遣,锻造则以打造器具工匠为主。
至于制造海船,长安这等内陆地区,先天不足,他当然是爱莫能助,只能曹孟德自己想办法。
最后就是钱粮,这是拉扯时间最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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