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手扶了一把身旁发现他们,要跪拜行礼的短褐男子,冲他一笑,“大伯,就在此安顿如何,可会种芜菁?”
男子直愣愣盯着他,手脚哆嗦,“会……会……公子……俺……”
毕竟有和陈仓百姓打交道的经验,荀柔倒挺有耐心听他说话,但大概是动静大了些,很快周围跪倒一片,并快速的扩散开。
荀柔望着这些伏倒的身影,这会儿倒是几乎能看得见边际了。
艰难跋涉至此的人,不管兵卒还是百姓,没有人不是满身尘灰,狼狈憔悴,在野草蔓涨的原野上,像一片片灰黄败草。
荀柔扶起另一个衣衫破烂的男子,那张颧骨几乎刺破面皮的脸,瘦弱、疲惫、麻木、茫然,冠冕堂皇的话,说不出口了。
“埋锅造饭吧。”他叹了口气,“将带来的牛羊全用了,煮在粥饭中,大家都沾点肉味,先吃一顿饱饭,心才能安定下来。”
饱食,衣衫,片瓦存身……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第173章 国贷之策
所谓埋锅造饭,是在条件简陋的行军途中,直接地上挖坑,柴置坑下,锅架在坑壁的做法。
正如眼下这般场景。
地面一口黑锅,盖着木质圆盖,水汽与烟气从坑旁开的小口往上冒,就跟地下火山活动似的咕嘟咕嘟,热闹得很。
“你这火候差不多了。”荀柔从一口锅旁经过时,很有经验的提醒。
跪在地上守着灶的青年回过头来,惊惶的愣住,手脚都不知怎么摆,哆嗦着正想起要磕头,被荀柔一把拦住,指向锅盖,“快揭开搅搅,锅底要糊了!快、快!”
“啊……是……”青年无措回头,揭盖、拿了根树枝伸进锅里,旁边又递来一把新鲜的蔊菜,“不用久煮,烫烫就熟。”
“哦……好……”
“我带了菜来,分一口吃可以吧?”荀柔厚起脸皮向周围等着开饭的众人问,“谁好心借只碗?”
迁徙之人,恨不得将家背在背上,碗这样小物件,既能用也能装,倒有人带得多的。
“文若阿叔……”
荀襄眼见着叔父装了半碗壳未去尽的麦饭,不敢阻拦,悄悄寄希望身旁的堂叔,只是一向很靠谱的堂叔,这回竟然一言不发了。
“阿音可不必管他,方才席上文若就饱餐过了,”荀柔端着碗蹲在锅边,仰起头看他们,可怜巴巴的眨眨眼,“只有我空喝了一肚水。”
荀襄再次忍不住望向君子端方的堂叔,却见堂叔广袖一垂,眼眸一低,直接视而不见。
“……贵人也挨饿啊。”一个年长者乍起胆子攀谈。
“谁都有挨饿之时呀。”荀柔捧着碗捣腾着散热,很真实的叹了一口生活不易。
他这细皮嫩肉、肤白貌美的相貌,愁起来真是相当惹人怜爱,迅速感染周围一圈人,结果人家正同情他,他已经没心没肺的端起碗吃了一大口,“齁咸!”
“是咸。”“咸才好。”“加水、加水就不咸。”
周围人都忍不住开口。
“落进肚里就不咸了。”一个中年汉子十分淳朴插话。
“大叔有见地。”荀柔连连点头赞同,半碗粥飞快下肚,回味了一番,“咸且香,这是羊肉啊。”
华佗开的肺疾禁忌食单,有那么长,葱姜蒜薤各类佐料,还有羊肉、鱼肉等等都算发物,他好久没吃带味道的食物了。
他这般识货,引起了周围一阵共鸣,但他吃完一碗,抬手作势就要装第二碗,顿时方才还同情、共鸣之人,再无同情、共鸣之心,全都一边紧盯着他,一边飞快呼完自己碗里的食物。
荀襄已经不忍心再看了,她学不来堂叔的视而不见,只好别开眼。
“还是算了。”好在碗最终没落下去,荀太傅表示,他等会儿还想去尝尝别锅的牛肉,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碗洗过还给主人,再起聊天,彼此就少了许多局促,听太傅说大家不必再搬,可以在此落户分田,安家上籍,众人也七嘴八舌打算起来。
一处的热闹很快吸引周围的关注,更何况都看见有贵人在此,于是有人捧着碗悄悄过来,等听完消息,明白干系自家,一时间也再顾不上围观贵人。
荀柔认真听了一会儿,这才悄悄起身。
荀彧悄无声息递来一只水囊。
“多谢阿兄。”荀柔抱着连灌了几口,“就是太咸。”
“阿叔,其实也不必如此。”荀襄忍不住凑上前低声道。
“方才可听见什么?”荀柔一边向前走,一边反问她。
“啊?”荀襄一愣。
荀柔脚步轻快,回过头神情有些欢喜,“阿兄可听见,方才有两个农夫说今年可以再种一季黍,我都忘记了,关中属秦国时便种黍的。”
黍,便是黄小米,耐旱耐寒,既可作粥也可酿酒,在麦未普及以前,黍才是北方主食。
颍川地处中原,以麦为主,掺杂豆菽以及山东传来的稷,让他忘了如今已换了西北,粮食作物也可能不同。
荀彧有些迟疑,“若是种黍,芒种已过两日,只凭一二农夫所言,恐怕不妥。”
芜菁当然没有黍能饱肚,但种芜菁不会有大问题,种黍却难说,头一年迁都,若是不能丰收,很影响民心。
“嗯……也是,”荀柔稳住情绪,“反正还要巡视,就多问些人,稼穑之事,我等不如老农。”
从平民到兵卒,定居的消息传得飞快,他不时停下来听一听、聊两句,不时蹭人家几口,沾了荤油,加重盐的稠粥,他尝着有点咸,劳苦西迁的众人倒是都吃得香,吃过饭食,也有力气与精神打算未来,聊着聊着,也放松了心情,软塌塌的倒下去。
待到进程过半,夜幕四合,幕天席地,已有呼噜声和虫鸣合奏起来。
荀柔松了口气,叫来守将叮嘱夜晚岗哨注意,如今匪寇大概率不敢来,炎夏也不担心着凉,但草木丰茂,却要看好篝火和注意野兽出没。
他这一顿琐碎,直把守夜的校尉说得一愣一愣。
“我知将军亦是辛苦,只是守夜重任,不可不慎,还请勉力为之。”青年微笑着满含歉意,清澈的眼眸在篝火摇荡中如星辰明亮。
“不敢,”校尉一激灵,一个挺胸收腹,“卑、卑职一定认真守夜,绝不敢打瞌睡!”
咳……是个老实人……就是个头矮了点。
“那就拜托将军。”
“是!”
回城方向,逆着月光涌动的渭水,前方巍峨的秦岭与陇山只剩下墨色剪影,将合欲合处,陈仓城楼上摇曳着火光。
“看来,还是芜菁、黍米各一半为宜……”农夫各自没定数,有说时候已过,也有说今年雨水未丰可以试试,没个准数,荀柔与堂兄商议许久,还是不免被黍米产量诱惑,决定冒这个险。
这样,安迁之事就要越快越好,安置落户,当然不是随便把人往地方一丢就了事
“大族需得拆分,十五户以上,即令别乡而居……”
“……户给半亩宅地,人分二十亩田土,不论男女,八岁以上即当配田……
“今岁怎么也不当再收口赋,如今税制也要改一改,冬后我们再议,正好明年就可执行……”
“六万人,二万户,分置两县,陈仓附近地方是尽够,官吏却严重不足,不知可否先抽军中吏丞支应?”
荀柔声音渐低,几乎淹没在渭水潺潺之中。
“流民分置两县,百余吏足以。”荀彧颔首,回答流畅,并且做出补充,“流民分置乡里后,即可选出三老协理教化,寻常处事足够,二三月之间不会有问题。”
“除种粮之外,农具、铁锅、家用、柴米、食盐……若非亲耳听闻,我也实在想不到,还有这许多琐碎之物。”荀柔长长吐了一口气,“百姓手中钱帛不多,就算开商市也没用,看开只能以朝廷之名,借贷民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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