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妈嗫嚅半日,回答说,「少爷也知道,我男人是个门房。在大门口迎送客人,伺候得殷勤,有时能得几个赏钱。我们一个子也不舍得乱花,慢慢攒着,也就攒出来了。」
底下那些做听差的,也有早猜到的,也有才明白过来的,又是另一种心情。但凡一个人有钱,总是为他欢喜的少,眼红的多,何况大家一样都是给人使唤的,两下比较,酸意也就更甚了。前头还有人以为老路不过办差敷衍了点,就要挨这样一顿臭揍,很觉得同情,现在是恨不得他连着老婆一起,再挨一顿揍才公平。
白雪岚冷笑道,「前几年我在时,为着防范宅子里下人往外头传消息,特意和母亲说了,把你们的工钱多给一些,外头人的赏钱最多收两、三块,多的不许拿。可如今打量我辈分小,说话不顶用,我一走就不当一回事。不妨,如今我回来了,一次过算总帐,倒是更痛快。」
眼睛往下一放,目光落在孙妈身上。
「你这些存款房舍,是犯了规矩私下收的,哪怕不是偷,那也是私收贿赂。我发个善心,不送你们去警察厅,但这些东西到了我手上,你也别想拿回去了。」
孙妈夫妻在白家东西南北的熬资历,争肥差,才捞到这些钱,全指望它过下辈子,听了白雪岚这句话,哀叫一声,脊背软倒在她男人身上,隔了一会,死命捶着还在昏死的男人,大哭道,「天杀的!你怠慢谁不好,偏怠慢他!这不是要我们去做乞丐吗?」
白雪岚懒得理财,把眼睛往蓝胡子一望。
蓝胡子命令士兵,「把他们赶出去,以后不许他们踏进白家的门!」
孙妈还要再哭,士兵哪给她撒泼的机会,把她提溜起来,恶狠狠地推搡出去了。地上的老路也一起抬了出去。
虽然是凄凉的场景,但众人听了那存款房舍的令人咋舌的名单,也没有了兔死狐悲的意思,仰头望着白雪岚,倒是有些敬畏了。
白雪岚拿王二狗、万光、孙妈,连放了三把火,却还没有完,对众人露着雪白的牙齿,森森一笑,「我们白家人在外头发财,你们有些人在白家里头发财。实话告诉你们,我做事喜欢一锅子端,既然抄了路家的老底,当然也就顺便也抄了抄其他人。」
刚才他掏出一叠纸,只念了一张,这时将剩下的几张在半空中一扬,「这边还有几笔帐,你们是自己承认,还是要我念出来?」
在白家做事,谁没有一点猫腻,众人听着他在上头轻笑,都觉脊背一阵发凉。抬头偷偷一窥,又都觉得白雪岚的眼睛,正看在自己身上。
白雪岚等了片刻,底下越发鸦雀无声,白雪岚柔和地说,「古时候还有法外开恩,何况你们里面有许多人,还是伺候过我爷爷、我父亲母亲的人。我并不赶尽杀绝,要是你们自己认了,我总归让你们留一点。要不然,我也难做好人了。」
说了一通,又等了片刻,下面还是死寂一般。
白雪岚耐性也没了,把纸条往孙副官一递。孙副官接过来,拿起一张念,果然又是若干存款,某某房舍,原来是白司令书房里一个听差叫陈宏的。
陈宏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白雪岚也不啰嗦,叫人把钱款房舍都没收,打一顿赶出去完事。
众人更加心惊,暗忖,王二狗是外头的人,他在床上对婊子说过什么话,都瞒不过这阎王,宅子里的事,更加瞒他不过了。与其等他揭皮,还不如自首,或者能求个宽大。
便果然有人自首。
第一个犹犹豫豫,把自己平日做的一些不该做的事,收的一些不该收的钱,吞吞吐吐地说了。孙副官还是负责笔录,写完了,白雪岚轻描淡写的做一个处置,也就罚没一些钱,调到别处做差事。
人和绵羊一般,都是喜欢有人带头的。有了第一个,其他人也不犹豫了,一个个腆着脸上来。这么多人,要是孙副官一个人来记录,恐怕要记到天黑还不行,但他事先就知道总长这个计划,早在士兵里挑了几个会写字的,这时候一起动笔。其实这些下人们,也并非个个都做的肥差,所坦白的,大多是涉及百八十块的小钱,或者冒领了谁的一笔赏钱,或者在太太小姐们打牌时暗递消息,让谁赢了钱分赃。
白雪岚在一旁喝着野儿奉的热茶,要是孙副官报告说有数额比较大的,他就说一句怎么处置,其余小桩的,他一点不管,随孙副官自己决定。
众人自己把自己的老底掏了一遍,都站回自己原本站的地方,态度比开始要恭敬十倍。
等孙副官等人都料理完了,白雪岚从太师椅里站起来,往记录得厚厚的一叠纸上望了一眼,朝台阶下面的众人笑道,「今天整顿家务,这光是罚没存款房舍,就发了一笔财。不过,拿自己家里的下人发财,白家不做这样的事。这些罚金,我一分也不要,这里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平分一份。要过年了,大家也爽快一下。」
众人从被召集到这里起,就连惊带吓,被白雪岚一棒接一棒,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哪料到后面还有这么一碗不掺水的蜜糖?自己被罚款,不过百来块。那罚金里面有路家的几万存款,就算平分也是一笔大钞票。一进一出,那是赚大了。
他们怔了一下,都欢欣喜悦起来,只是畏惧白雪岚的威严,不敢高声叫好,只拿又惊又喜又敬又畏的眼神望着白雪岚。
孙副官在这时候又拿出一张纸,上面是早就和白雪岚商量了拟好的几条规矩,例如严禁私通消息云云。
孙副官把几条规矩朗朗地念完了,请总长示下。
白雪岚对众人淡淡道,「从前的事,我给你们抹平了。从今天开始,再犯我的规矩,那就不是钱的事了。惹了我的人,我会要他的命。听清楚了吗?」
底下一片极恭敬小心的回答,「是。」
白雪岚想了想,又加一句,「宣副官是我干哥哥,我对他是最敬重的。本来,你们也该叫他做少爷。可他说了,称呼上头还是随意些好。以后还是叫宣副官罢。他在这家里是什么分量,你们自己想明白,不必我多说了。」
下面又是整齐一致的「是」。
至此,白雪岚也没别的话要说了,便让众人都散去。野儿捧着茶碗,孙副官捧着一叠厚厚的「自首供词」,跟白雪岚回小院。
孙副官边走边笑,「我说怪不得,就这么一点时间,只查到老路和陈宏的东西,怎么总长问我要一大叠白纸来记录。这招敲山震虎,连老鼠蟑螂都镇住了。今天自首这出戏唱得极妙,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其实并不晓得什么,那可要悔断了肠子。」
第六章
野儿对白雪岚不解地问,「那些家伙个个不老实,不是偷小钱,就是递暗号,少爷怎么不全打发走,再找清白人伺候?留着他们多讨厌。」
白雪岚反问,「这些人在宅里都是办事老道的,让他们敬服了,他们自然听我的话,不敢再胡作非为。如果还有一、两个阳奉阴违的,我再杀鸡儆猴,也就差不多了。把他们全打发走,新找的人就一定清白了?我反而还要再花心思调教。水至清无鱼,你一个聪明胚子,可惜不读书。」
野儿奇道,「为什么水至清无鱼?难道鱼就喜欢脏水?」
白雪岚笑着把她的辫子轻轻一拽,「我现在没有工夫教你。你快去大门那问问,宣副官回来没有。」
野儿抿嘴一笑,「拿枪把人吓唬跑了,就别总是念着呀?」
不等白雪岚骂她,转身就跑了。
这边孙副官陪着白雪岚回到小院,把事情交代了,也自向白雪岚告辞,忙别的事去了。
不一会,野儿回来说,「门房说,宣副官回来了,进门大概有一刻钟。」
白雪岚问,「他人在哪里?」
野儿说,「回太太的院子了。」
白雪岚说,「这就奇怪了。他从大门到母亲那里,总要经过大天井,那会儿我正料理那些混帐东西,我还坐得那么高,他不能看不见。怎么连个面也不露?」
野儿说,「可能他是故意避着你吧。」
白雪岚想起午饭时那两句法语,觉得大有可能。心里忐忑起来,当下就坐不住了。到了白太太院子这边,也不先去见白太太,径直往宣怀风暂住的厢房去。
到了厢房外,他又把脚步停下,往门缝里小心地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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