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因为毒发吗?
那,那番话又如何解释。
那声低微的,微不可闻的“你”,至今想起,仍有种平地惊雷之感,于静默之中惊心动魄。
见陆清则审视着自己不语,宁倦平淡地回视着他:“至于那支簪子,老师也不必介怀,我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无能懵懂的小儿了,的确不需要它了,虽说有借机利用徐恕的心思,但更多的,确实是为了我母亲,等事成之后,徐恕也会得到相应的回偿……”
说着,他蹙了下眉:“老师,我好疼。”
从神态到语气都极为自然,最后甚至还熟练地撒了个娇。
陆清则差点因为心疼心软了,审视了许久,竟然从他身上找不到什么破绽。
是他的错觉,还是他太自作多情,以为人人都会因为这张脸,对他有什么心思?
抑或是宁倦的演技太好。
陆清则一时很难确定。
但刚刚打的腹稿,在宁倦这么一通话下的打乱之下,的确也说不出口了。
半晌,陆清则指了指外间:“我让长顺准备了热水,现在应该能抬进来了,你去沐浴一番,回来接着休息吧,这几日的军政大事,我白日处理完,晚上回来告知你。”
宁倦乖乖点头,从榻上起身,脚步因毒发后的疼痛,没有平时那么稳。
两人一点点靠近时,陆清则几乎有种下一秒,宁倦就会倒向他的预感。
气氛像陡然又绷直的线,摇摇欲坠着。
他神经也有了微微的绷直。
然而下一瞬,少年与他擦肩而过,只有指尖无意识地碰触到一起,但也就那么一刹,便又倏然分离。
陆清则莫名松了口气。
果然是他自作多情。
他却没看到,宁倦背过身去的须臾,脸上的笑意便消失得干干净净,狭长的眼底阴鸷蔓延。
方才不过露出一点端倪,陆清则就迫不及待地抽身离开了他。
所以他更不能现在就暴露心思,把陆清则吓跑了得不偿失。
他得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编织出一个自然的陷阱,才能叫陆清则毫无防备地踩进来。
长顺总是一脸担心,害怕他会对陆清则用强。
他也担心。
若是陆清则真的跑了,他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陆清则如果乖乖的,他不介意在他面前一直做一只乖巧的小狗,千依百顺着。
老师。
宁倦面无表情地走到殿门边,敲了三下门。
你最好不要自己找罪受。
长顺进来时,正好对上皇帝陛下那张仿佛在冰窖里冷藏了十八年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双腿发软:“陛……陛下?”
陆大人不是在里面吗,怎么还一脸杀气啊!
宁倦脸色冰寒,语气倒很平和:“传热水上来。”
陆清则远远地听着,感觉倒也还好。
临安府的那一夜,宁倦发现他和段凌光私会时,或许是有了被背叛的情绪——毕竟宁倦生平最恨被人背叛,他那晚借酒发了场疯,今日却丝毫未见有什么激烈的情绪。
皇帝陛下金尊玉贵,难免有着“逆我者亡”的思维,如果当真对他有什么心思,也不该这么平静。
不过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得提防一下。
他好好养成皇帝,想教出个明君,不是想给自己养只会反口咬来的狼的。
往后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不注意距离了,还得给宁倦输入一下正确的恋爱观。
前些年觉得孩子年纪还小,他自己也没经验,很少讲到这方面。
现在宁倦都长大了,也是时候学习学习这些知识了。
陆清则边想着,边把自己的寝具一咕噜全抱到了榻上铺好,又牵了根线,越过屏风,系在床与榻之间,再挂上一只铃铛。
等宁倦梳洗了一番回来,见到这一切,略微沉默了一下:“老师这是做什么?”
为免小崽子闹脾气,自己中途心软,陆清则已经躺到了榻上,缩进被子里,闭上眼作昏昏欲睡状,懒洋洋道:“你晚上若有什么事,便拨一下线,铃响了,我就知道了。”
宁倦:“……”
宁倦暗暗磨了磨牙,犬齿隐隐发痒,盯着陆清则。
明明那么怕热,他还是穿得很严实,衣领交叠,将所有风光挡得一丝不漏,只露出的一截瘦弱修长的脖子,在烛光下看上去,恍若水洗的藕节般雪白,看上去十分欠咬。
但最终,宁倦只是神色自如地笑了笑:“好。”
这一晚上两人睡得都不怎么能阖上眼。
隔日清早,陆清则从睡梦里惊醒,轻手轻脚下了床,收起线和铃铛,俯身看了看宁倦。
少年已经再次陷入了昏睡,眉尖紧蹙着,仿佛沉在什么噩梦之中。
陆清则轻轻抚平他的眉宇,安静地离开了寝殿,在旁边的暖阁洗漱一番,向长顺要来纸笔,思索了下。
史大将军对朝廷心寒已久,他若是发信过去,直言找到小世子了,恐怕并不会得到信任。
想了想,他没有直接写字,提笔勾勒,依着回忆,将林溪身上的玉佩画了出来,又看了两遍,确认上面繁复的花纹一丝未错,才搁下笔吹了吹,换上了长顺差人去陆府拿的朝服。
等用了早餐,纸上的墨也干涸了,他折起信,塞进信封里,走出暖阁,交给小靳:“烦请将这封信送去漠北,务必交到史大将军手中。”
小靳收好信:“是!”
漠北军务繁忙,回京之时听闻史大将军早已带兵去了瓦剌,昨日收到了军报,想必仗也快打完了,收到这封信时正好。
陆清则戴好面具,看着小靳离开后,便又在锦衣卫的护卫之下,去了文渊阁。
几位阁臣也是差不多时间抵达,看陆清则准时来了,都纷纷露出假笑。
这病秧子,往日里三天两头就得昏倒喝药,怎么还没倒下?
陆清则非但不倒下,奏对时反而挺有精神,颇为游刃有余地。
文渊阁内安静一片,陆清则翻看着阁臣票拟的奏本,淡淡提问:“礼部员外郎丘荣蔚与同僚醉酒狎妓,按律当杖责六十,为何按下不表?”
“太常寺少卿之子阎泉明当街纵马,踩踏卖菜郎致死,被抓去大牢后,仅两日便被放出,刑部上折言是卖菜郎一家讹诈,既如此,就让北镇抚司去查查,到底是不是讹诈。”
“工部上月二十日开支三百万两,详细用途、去向未禀明,让杨尚书递个奏本说清楚。”
“礼部和鸿胪寺拟的秋猎单子驳回重做。”
“御史孙安上谏,太安知府刘平原向吏部郎中鲁威行冰敬……”
陆清则的声音十分平稳,清清淡淡的,不高不低,始终维持在一个线上,兼之声线清润,入耳动听。
但此刻钻入耳中,却让众人一阵阵头大。
那些按下不表的,不予处置的,除了与他们多少有点关系外,还能有什么原因?
陆清则看着人柔和,行事怎么这般不知圆滑!
但经此一事,也看得出来陆清则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平和淡雅,手握代行大权,强硬起来,是真的会动真格。
他们只能强压不满。
从清早到晌午,众人才稍歇片刻,伺候的宫人上前奉了茶。
陆清则低头抿了口茶,润了润发干的喉咙,余光觑了眼一直悠哉哉的卫鹤荣。
其他几位阁臣觉得他抢了权,压了他们一头,心里郁郁不满,卫鹤荣这位大权在握多年的首辅倒没什么意见的样子。
他不怕吗?
不论是哪种掌权者,应当都会恐惧失去权力吧。
尤其是卫鹤荣,如他这般名不正言不顺的权佞,待他失去权力那一日,就是葬身之时了。
陆清则摩挲着茶盏,正想着,外头来了个小太监,满脸喜色:“陆大人!长顺公公派我来告诉您,几位御医的药起了效,陛下方才醒了一小会儿,陈太医说已有了方向,余毒清理,也只是时日的问题!”
这话一出,除了陆清则、冯阁老和卫鹤荣,其余人眼底皆难以掩饰地滑过丝失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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