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恕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随手将药方一丢,坐到桌旁,拿起狼毫,蘸了蘸墨,龙飞凤舞地写了张方子,语气不阴不阳的:“宫里来的太医就这么点水平?您家这位陆大人又没染疫,不对症下药,能有什么用?好在那方子里有几味药撞上了,才没给耽误到底。”
宁倦怔愣了一瞬,反应过来,立刻抓到了最重要的点,眼底迸发出惊喜的光芒:“老师……没有染疫?”
徐恕对待皇帝陛下态度也拽拽的,又轻轻哼了声:“湿热蕴积、风寒侵袭,这段时间又颇为积劳,休息不周,加之他身体底子太虚,便这样了,虽说不似疫病那般致命,但再延误下去,人不烧傻,也该烧废了。”
宁倦按着的眉心跳了跳。
江右疫病严重,陆清则的病症与疫病前期症状相似,又接触过染疫的林溪,太医们便下意识地判断陆清则是染了疫,才耽搁了这么久。
道理他都明白,但……
长顺余光注意到宁倦的神色,心口冷冷一跳,赶紧开口:“咱家现在就拿着方子去抓药煎,徐大夫,陆大人喝了药,什么时候能醒啊?”
徐恕瞥了眼桌上剩余的半碗药:“你们方才给他灌了药?那等晚上再煎药,只要他能把药喝下去,明日就能醒了,再喝个三五日,调养调养,就能起来了。”
宁倦的心弦霎时一松。
陆清则没有染疫,并且明日就能醒来,无疑是最好的消息。
他稍显疲态的脸精神一振,吩咐长顺先去抓药,旋即捕捉到了另一个重点:“徐大夫看起来对疫病也有了解?朕派人请你过来,也是为了此事。”
徐恕稍微回想了一下被丢到马背上,狂颠着赶来的经历,眼角狠狠抽了抽。
你把这叫请?!
但面前的到底是师妹的孩子,还是大齐的皇帝陛下,忍了。
徐恕勉强压下怒气,埋头收拾自己的医箱:“江右封锁之前,有一些病患曾逃到村庄附近,村里人收留了那些病患后,也有被染了疫的,那些病患我没救成,便一直在研究,前几天写出张方子,不过为时已晚,病患都死完了,也没试过药,不保证一定奏效。”
语气轻描淡写的,似乎对那些死去的病患并不在意。
不过倘若当真不在意,也不会埋头琢磨了。
宁倦又看了看陆清则,将他的手轻轻塞回被子里,带着徐恕回到院中。
郑垚还在院子外打转,伸着脖子意图探清屋里的情况,见宁倦出来了,立刻止住步子。
宁倦解下布巾,冲郑垚微抬了下下颌:“带徐大夫到于家姐弟的院中去看看。”
徐恕正眼也不给郑垚一个,挎着他那个沉重巨大的医箱往外走。
郑垚一眼宁倦的脸色,就猜出陆清则的情况应当比预料中的要好些,又瞅了瞅这位被自己得罪了的神医,凑上去想帮忙提下医箱,顺便告个罪。
手刚伸出去,就被徐恕毫不留情“啪”地一巴掌扇了下去。
郑垚:“……”
不是说医者仁心吗!
徐恕过去的时候,陈科也在林溪那边。
虽说太医院的太医都被骂是废物,但陈科是太医的领头,行医经验丰富,徐恕勉强看得过眼,俩人探讨了一番后,将方子又改了一味药,随即便给林溪和于流玥试了一剂。
天色稍晚些的时候,下面的人跑来传了消息:“禀报陛下!徐大夫与陈太医的药效用极好,林溪与于流玥两人情况好转,已经不再持续发热!”
若是能成功稳定病情,让这二人恢复如初,江右的病疫就有望平息了。
宁倦坐在床头,握着陆清则烫热的手,垂眸思索了片刻,吩咐长顺看好陆清则,便起身去了趟书房,叫徐恕来见。
徐恕来得很快。
在给林溪和于流玥看病时,他也多少了解了点江右眼下的情况,看宁倦的目光就更怪异了。
对于师妹与先帝的骨血,徐恕的心情相当复杂。
当年若不是那个狗皇帝,师妹就不会被迫背井离乡,被锁进深宫,卷入宫闱斗争,香消玉殒于冷宫之中。
梁家也能安安生生地待着,不至于没落。
但宁倦又和昏庸无能的先帝不一样。
至少他敢亲自来到江右赈灾。
宁倦坐在椅子上,垂眼把玩着手里的梅花簪,注意到徐恕的注视,掀了掀眼皮:“看够了?”
徐恕方觉冒犯,别开眼:“陛下与您母亲,长得有几分肖似。”
宁倦不置可否:“坐吧。”
徐恕也不客气,他骨头都差点颠散了,来到集安府后还没来得及坐一坐呢。
宁倦抚摸着簪头的梅花,语气平静,却语出惊人:“你与朕母后有旧情?”
徐恕吓得差点跳起来,脸色又红又白:“陛下你……”
“朕看你医箱上,也雕着一朵腊梅,雕工手法颇为熟悉。”宁倦伸手,将把玩着的那支白玉梅花簪放到桌上,语气冷冷,“怎么,你不敢承认?”
徐恕盯着那支簪子,眸中错愕与震惊之色交织,回过神来,没料到这位小陛下会这般泰然地说出这种话,僵硬了好半晌,紧绷着的脊背一松,倒回椅背上,咬咬牙,浮着虚汗,又看了眼桌上那支簪子,最后吐出一句话:“这是我亲手打磨送给她的。”
在冷宫里最艰苦的时候,静嫔也没舍得换掉这支玉簪。
最后留给宁倦的东西,也只是它。
宁倦垂着眸光,打量着这支簪子。
病入膏肓那段时间,母亲常常摩挲着这支簪子。
这是他母亲不敢宣告于人的私情。
原来承载的是另一片情。
书房内死寂片刻之后,宁倦忽然伸手,将玉簪递了过去。
徐恕愣住:“陛下这是?”
少年天子长睫低敛着,神色看不出情绪:“还给你。”
徐恕震愕不已,喉头不住地发哽,却还是没忍住,双手颤抖着接过来:“没关系吗?陛下,这是您母亲留给您的……”
听闻静嫔的消息后,他去过京城,却什么也做不了,就连托人带些银子进宫也做不到。
冷宫里会是什么日子不难猜。
大概师妹只给儿子留下了这个。
“收着吧。”
小的时候,宁倦需要时不时地看看簪子,汲取母亲遗留的温暖,努力在宫里存活。
后来他有了陆清则。
“朕不需要了。”
既然这是母亲的牵挂与未了的心意,他不介意将这份从未述之于口的思念,送归该持有的人手里。
不是为了徐恕,只是为了他的母亲。
徐恕眼眶发红,嘴唇抖了抖,深深地低下头:“多谢……陛下。”
宁倦又看了眼簪子,视线移开,不再过多留恋:“你与陈太医对疫病有几分把握?”
突然跳转到这个话题上,徐恕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思索了下:“我此前的思路是对的,今日与陈太医聊过后,稍一改善,便有所成效。不过最好再带几位病患前来,我也更好试药,至多十天,我有信心研究出治疗的方子。”
宁倦无声地缓了口气,颔首:“有需要就找郑大人。”
徐恕:“……”
能换个人吗?
与徐恕谈完,天色变幻不定,如被打翻的墨汁般,宁倦匆匆回到小院的时候,天幕也被徐徐洇黑了。
厨房的药正好送到,送药的侍卫见到宁倦,想要行礼。
宁倦劈手将药碗接过,摆摆手:“下去。”
话毕,大步跨进了屋内。
陆清则依旧陷在昏睡中,唇色苍白,呼吸浅浅。
长顺坐在窗边,小心翼翼地给陆清则擦着汗,见宁倦端着药进来了,很有眼色地起身让开。
宁倦习以为常地试了试碗里药的温度,感觉差不多了,才舀起一勺药,给陆清则喂去。
或许是昨晚折腾狠了,反复吐反复喂,陆清则虽然仍陷在高热混沌的睡梦中,感受到靠近的药味儿,还是一阵条件反射的胃里翻腾,浅拧着眉,怏怏地别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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