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驿站被烧得只剩个空架子,所有侍卫低着头跪在地上,旁边盖着一片白布。
郑垚听闻消息,连夜从床上爬起来跟过来,见到这一幕,骨头都在发冷,脑中只闪过两个字。
完了。
在见到这一幕前,他还怀着几分微弱的侥幸,安慰自己,万一人被救出来了呢,万一呢。
没有万一了。
这么大的火,没把人活活烧成骨架都是好的。
宁倦死死盯着那片白布,脑中滚沸的思维在一瞬间凝固,嘴唇动了动,声音无比的压抑,声音沙哑,一字一顿问:“老师呢?”
里面不会是老师的。
陆清则应该是永远雍容沉静的,即使病骨沉疴,也腰背笔直,静静站在一边等着,见到他来了,还要微微抬一下眉,笑着调侃他:“开个玩笑罢了,怎么真来了?”
所以里面不会是陆清则。
为首的侍卫听到这话,将头伏得更低,嗓音发颤:“属下罪该万死,没有保护好陆大人,愿领死罪!”
“老师呢?”宁倦握紧了马缰,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又问了一遍。
侍卫彻底不敢说话了。
每个人都能隐约察觉到,陛下似乎……有点失控了。
呼啸的北风忽然袭来,掀开了那片白布。
像是掀开了一场噩梦。
底下烧得焦黑的尸首,就这么不可避免地落入了眼帘。
即使通体焦黑,宁倦也能一眼认出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形。
以及他腕上那把他亲自参与打造的袖箭。
宁倦的呼吸忽然有点发沉,头脑止不住地感到眩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马上下来,走到那具焦尸身边的,他在尸身边跪下来,声音发抖:“老师……”
他错了。
他不该逼陆清则,如果他没有逼陆清则,史大将军就不会给陆清则这个机会,陆清则不会出京,也不会……
再可怖的噩梦,也不过如此了。
郑垚望着陛下摇摇欲坠的身影,仿佛能看出那片死寂安静的绝望,拼命吞咽了好几下,才挤出发干发涩的声音:“陛下,当务之急是查出幕后指使之人,为陆大人报仇,您若是倒下了,谁为陆大人报仇呢?”
他哑声道:“顺便还有陆大人的……后事。”
宁倦依旧恍若未闻,弯身将那具焦尸抱入怀中,低声不知道喃喃着什么,听到最后一声,那些细声的念叨便止住了。
郑垚眼睁睁看着陛下仿佛承受不住某种重量一般,深深地弯下腰埋下了头,肩膀细碎地抖动了起来,他以为陛下有哪里不适,连忙凑过去,却撞上了一双熬干了泪水般枯红的眼。
少年天子挺拔的脊梁像是无声无息地断了,瞳孔一片迷乱空茫,意识浑噩间,他忽然想起,在江右时,陆清则生了那场大病后,他反复做的那场噩梦。
他梦到陆清则被困在冲天的大火中,他冲进火场,却只见到一具烧得焦黑的尸骨。
噩梦成真。
幼时他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带走,烧灭成灰,却无能为力。
时至今日,他最重要的人,再次葬身火海。
陆清则,你疼不疼?
宁倦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喉间陡然冲上一股腥甜。
在周围惊骇的呼声中,他生生地呕出了口血。
你明明答应我了,会早点回京的。
第七十章
那之后的一切都有些像朦胧的梦境。
宁倦一动不动地坐在大雪中,抱着那具烧得面目模糊的焦尸,直到郑垚派人加急找来了棺木,也不愿松开。
大片大片晶莹的雪花纷纷落落,周遭的风冷得刮骨,天寒地冻的,即使侍卫撑着伞,再这么坐下去,怎么受得住!
郑垚心里不是滋味,这段时日,他见陛下与陆大人之间种种,只觉得陛下对陆大人,或许就是纯粹的、因本能的占有欲而滋生的几分感情,毕竟陆大人那张脸,的确是堪称绝色。
现在看来,这份感情恐怕没那么肤浅。
他咬咬牙,大着胆子弯下腰:“陛下,恕微臣得罪。”
话罢,就想掰开宁倦抱着尸身的手。
宁倦陷在自己的意识之中,对外界不闻不问,直到郑垚伸过了手,他才有了反应,以为郑垚是来抢陆清则走的,猝然暴怒,眼底闪烁着寒锐冷光:“让开!不许碰他!”
他的反应好似只是下意识的,年轻俊美的面孔上浮着的依旧是几丝绝望沉默的茫然。
郑垚砰地跪到地上,哀求道:“陛下,再在这儿待下去,陆大人也会冻僵了。”
这句话将宁倦所剩不多的几丝理智唤醒了。
老师身子不好,怕冷又怕热的,夏日里嫌弃他身上太热,不喜欢他凑太近,冬日里手足又冷冰冰的,烧着地龙也睡不好,睡到半夜足底仍是冷的,这时候就又不嫌弃他了,像只骄矜的猫儿,愿意躺在他身边,汲取一点热意。
宁倦的嘴角弯了一下,随之而来的,又是喉间发哽的巨大悲恸,像是有什么堵在了喉间,吞咽不得。
怀雪怕冷。
宁倦僵硬地抱起焦尸起身,呼吸轻促,小心翼翼地将他放进棺椁中,一眨不眨地注视了那道熟悉的轮廓许久,才沙哑地吩咐:“回京。”
从京城奔行而来,花了一整夜,扶棺回京,却花了整整两日的时间。
陆清则送史大将军遗体回漠北安葬,回途遭遇驿馆走水,葬身大火的消息提前飞遍了京城,震惊了无数人。
范兴言听闻消息,失手就摔了砚台,在国公府里等着陆清则的陈小刀也“啪”一下,摔了个古董花瓶,程文昂晃身摔下了石阶,陆清则培养起来的下属也纷纷不可置信,反复追问确认,脸色空白。
也有人暗中拍手称快。
这个碍眼的陆清则,总算是消失了。
宁倦带着棺椁回到京城时,正是清早,却阴云遍布,厚重的黑云涌动在京城上空,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
陈小刀、范兴言和许多与陆清则相熟的官员都等在城门口。
陈小刀眼睛哭得红通通,好不容易忍住了,看到那口棺材,鼻头一酸,又哇地哭了出来。
他现在后悔没有好好练字了。
往后公子不会再给他写帖子,让他照着临了。
众人本来还能忍着,听陈小刀哭起来,也不禁潸然,范兴言忍着悲意,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宁倦长身一礼:“臣等,求陛下彻查此事!”
其他人也纷纷朝着宁倦长揖:“求陛下彻查此事!”
好好的驿馆,怎么会突然走水,还扑也扑不灭?
京中对陆清则有杀意的人太多了。
宁倦淡漠地扫了眼这些人,没有说话,带着棺椁直接越过。
陈小刀连忙追赶上来,郑垚扫了一眼,见陛下没有吭声,便俯身将陈小刀一提,抓到自己马上带着。
回到了宫中,棺椁停灵于养心殿中。
负责护送陆清则的侍卫也跟随回了宫,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等待责罚,每个人都做好了死罪临头的准备。
从驿馆回京城的这两日,宁倦已经清醒了不少,面无表情地扫了眼这些侍卫,极度的悲痛过后,难掩心头阴鸷的杀意。
就是这些没用的东西,没能及时将老师从火场中救出来。
彼时老师明明就与他们隔着那么一点距离,明明一个转身就能发现……
浓烟滚滚,火舌舔舐,他在睡梦之中呼吸不畅时,该有多疼多害怕?
宁倦阴沉地盯了这些人半晌,正要下令,余光扫到一边还在抹眼泪的陈小刀,脑中忽然响起那日在城门口分别时,陆清则和他说的话。
永远不要迁怒、残杀无辜的人。
但对该下手的人,亦不要心慈手软。
要杀对的人。
他当时望着陆清则的眼睛,点头应下了。
宁倦垂在身侧的指节蜷了又松,反复几次之后,冷冷开口:“所有人下去领杖三十,往后别再出现在朕眼前。”
说完,目光吹落到郑垚身上:“郑垚治下不力,事后同领三十杖,罚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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