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静悄悄的,只有轻微的翻页声。
这几人被锦衣卫带走时,心里就有了猜测,但也没有太恐慌。
毕竟虽然给石料、粮食涨了价,但他们也没敢给官府卖天价,皇上若要问责,他们搬出之前那套说辞,再主动将价格砍下一半,还能在皇上面前卖个乖。
但没想到小皇帝上来就是个下马威。
几人暗暗交换目光,察觉到有些非同寻常的气氛,都有些迟疑。
怎么了这是?
片晌之后,他们听到旁边传来道清润的声音:“诸位可知道,陛下为何要叫你们过来?”
听到声音,那几人才恍惚察觉到屋内还坐着一个人。
皇帝陛下都站着,怎么还有人能坐着?
几人忍不住偏过脑袋,朝着那边投去视线,看见白衣青年脸上的面具,心下顿时了悟。
商人的信息比平头百姓来得要快,一看到戴面具的,他们就猜出了陆清则的身份。
为首的圆脸富商咽了口唾沫,瞅了瞅陛下毫无所动的样子,小心开口:“是因草民等与官府的交易?”
陆清则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我并未如此说,这位老爷主动提出来,看来是觉得你们与官府的交易有什么问题了。”
……被带进去了!
甫一见面就不小心将主动权交了出去,圆脸富商脸色稍变。
与此同时,站在桌案旁的一言不发、气质尊华的少年皇帝也看了过来。
凉凉淡淡的眸光笼罩在几人身上,无形的威慑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冰沉沉地打量着每一个人,叫人喘不上气。
几人几乎是立刻就冒出了冷汗,原本计划好的流程完全无法推行,跪在圆脸富商身后的山羊胡子正是石料的开采商,浑身都不禁抖了抖,战战兢兢开口:“石料开采运送因洪水价贵,也非草民本意……但,但草民觉得,江右正是水深火热之时,修筑堤坝乃是造福万民之举,往后石料折上三折,陛下以为如何?”
虽然畏惧,但商人本性,还是下意识当成桩生意在讨价还价。
陆清则微微笑笑,看向另一个富商:“你们其他人以为呢?”
第一个人开了口折价,剩下的人心里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跟着纷纷应是:“应该的,应该的。”
陆清则又抿了口热茶,笑道:“诸位如此盛情,我与陛下十分欣慰感动,不过我有点好奇。”
圆脸富商已经察觉到陆清则没看起来那般无害,心里隐隐生出几分不安:“陆大人……好奇什么?”
“朕好奇,”宁倦冷不防开口,微微沉下的嗓音盖住了明显的少年声线,每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人心口,“你们与他们是什么关系?”
几人愣了愣,半晌才醒悟过来,顺着宁倦的视线朝后看去。
身后不知何时被押来几个难民打扮的人,嘴里都被东西塞着,看到他们扭过头来,“唔唔”着求救。
霎时有两个中年男人变了脸色。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面前又轻飘飘地飞来几张纸,少年帝王的嗓音头顶传来:“这也解释一下?”
画了押的状纸飘下来,不偏不倚落在圆脸富商面前。
上面赫然写着他们几人的名字!
几人认出了那是什么,愣了一下之后,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一股寒意从脚底腾地窜到天灵盖上,想也不想就磕起了头,颤声求饶:“草民知罪!草民知罪!”
“陛下饶命,陛下明鉴,草民是被逼的啊!”
“草民再也不敢了,陛下、陛下,草民家中还有老母妻儿……”
宁倦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跪伏着的几人,眼底涌动着杀意。
只要他一声令下,锦衣卫就会立刻把这几人拖下去砍了脑袋,挂在城墙上示众,以震慑江右所有趁乱发财的奸商。
他的视线滑过这几人,落到微抿着唇瓣望着他的陆清则。
青年身形虽单薄,但腰背笔直,静静坐在那边,周身笼罩着不食烟火般的气质,始终如雪如月般,有一种触手难及的距离感。
但只要他的视线落过来,便让人恍惚觉得,似乎也是能触碰到的。
静默片刻后,宁倦淡声道:“念在你等起初的确是被胁迫的份上,朕便不治重罪。”
几个还在争先恐后磕头的人全部滞住。
他们方才,是真的感受到了这位年轻的陛下毫不掩饰的杀意。
是以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而今江右有难,”宁倦背手俯视着他们,“你们可以做什么?”
跪在地上的几个富商听出了宁倦的意思。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再重利的商人,在面对这个抉择时,也立刻反应过来,连忙磕头道:“草民知罪,草民愿散尽家财,为百姓提供作工的地方,为陛下分忧解难!”
其余人也反应过来:“草民知罪,草民愿配合官府免费放粮……”
“修筑堤坝本就是草民的一分责,往后石料草民愿分文不取,亲自运送!”
这些话听起来无比赤忱,少年天子的情绪却依旧没什么变化,漆黑的瞳仁里没有一丝情绪,静寂地注视着他们。
几人内心惶惶不已,忐忑起来。
都说君无戏言,陛下……不会出尔反尔吧?
等耳边乱糟糟的声音都消失了,宁倦才冷淡开了口:“把你们的人领回去,再有下次,带着棺材来领人。”
几个富商还没反应过来。
陆清则摩挲着茶盏边沿,慢悠悠添了句:“陛下的意思是,你们可以走了,还是诸位想留下来,一起用个晚膳?”
谁敢啊!
几人不敢再多言,又叩行了一礼,鹌鹑似的退了下去,和来时敲着算盘的鸡贼模样大相径庭。
陆清则望向宁倦,露出个真情实感的笑:“留着他们有用,陛下做得很好。”
宁倦凝视着他,仔细观摩着他面具下微弯的唇角,嘴角轻轻牵了牵:“那老师开心吗?”
“我开不开心不重要,”陆清则正色,“陛下自己怎么想的才重要。”
宁倦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下手边的砚屏。
他怎么想的才重要吗?
他想的是,如果不杀那些人,能让陆清则开心的话。
那放过他们也不是不行。
事情算是解决了,陆清则又瞟了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撸起袖子:“怎么这么多,分一半给我吧。”
宁倦心里一甜,不想让陆清则费神:“不必,我来就好。”
陆清则也没多想:“那我先回去了。”
宁倦脸色稍变:“别走!”
“我不帮你的话,在这儿干坐着做什么?”
宁倦忽然有些口干舌燥的害羞,抿了抿唇,小声说:“老师坐在边上陪我,好不好?”
陆清则莫名其妙:“不好。”
“……”宁倦沉默了一下,闭了闭眼,分了一小半文书,放到对面,“老师慢慢来。”
师生俩人坐在书房里,一人一堆公文,相对而坐。
陆清则翻开查看,发现都是各府递来的公文。
初至江右,将潘敬民等人逮走后,宁倦火大无比,命锦衣卫抓了所有治水不力的官吏,大大小小全下了狱。
若不是救灾更重要,恐怕会当即将人全部提出来问斩。
现在各府的官署空空荡荡,大牢满满当当,下头的人惴惴不安,生怕不小心做错什么,要被追责,便干脆事无巨细地报上来。
早上俩人去洪都府,也是为了解决类似的琐事。
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事全压过来,甚至连某府需要新增多少间安置所,也要来问问宁倦的意见。
实在是过于冗杂了。
年轻气盛的皇帝陛下精力旺盛,一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这还只是一个省的文书,将来得掌大权之后呢?
陆清则掀起眼睫,越过面前层叠如山的文书,朝小皇帝瞥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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