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心如死灰、渗透着绝望般的寂静。
分明陛下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今年清明时,长顺守在后面,终于听到陛下无意识地轻声问了句:“老师,你是不是不肯来见我?”
方知道陛下这三年来,似乎从未梦到过陆大人。
他那么放在心尖尖的人,却在一别之后,再未见过,尸体都是焦黑的……长顺光是稍微想想,就能有三分感同身受。
他忍不住想,若是陛下见到了这个人,会不会稍微高兴些,有几许慰藉?
毕竟这人的背影,和陆大人的确有那么几分相似。
思来想去,长顺还是让人去远远地盯着方才那人,留意对方的踪迹,但千万别惊着对方,然后换回了大总管的衣裳,带着牙牌,匆匆进了宫。
皇帝陛下正在南书房内批阅着奏本。
书房内安安静静的,唯有香炉里焚着的梅香在浮动。
长顺把伺候的安平换下来,低眉顺目地在旁边伺候笔墨。
今日长顺不当值,却从宫外跑来回来,一看就有异。
皇帝陛下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开口,翻看完手里那本又臭又长的奏折,不悦地丢开那玩意:“朕看你似乎有什么想说的。”
长顺这才笑着道:“奴婢今日带着雪将军在郊外溜达,见景致甚好,岸边的杏花开得极盛,就想着,陛下明儿要不要也出去走走,散散心?”
帝王威严淡漠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带有几分探究。
长顺笑得脸发僵。
这几年陛下愈发沉凝,叫人不敢呼吸太大。
他总不能在陛下面前提陆大人,说在外头看到个和陆大人背影肖似的人。
但看陛下案牍劳形,沉沉郁郁的,也有些难过,若是能见到几丝陆大人的影子,或许陛下也能睡好些呢?
好半晌,长顺才听到头顶传来声:“安排下去,明日微服出宫。”
长顺有些意外,大大地松了口气:“是,奴婢明白。”
回到客栈后,陆清则感觉好像没那么昏沉了。
他这几年在外面走惯了,和身体时不时的小毛病愈发熟稔,按他的经验,应该就是在外头吹了点冷风,吹得头晕,不打紧。
不过他还是让钱明明帮忙让人抓了点防治风寒的药喝了下去,喝药的时候,脑子里忍不住回想起杏花林里那一幕。
长顺是御前大总管,基本都是伺候在宁倦跟前的,不至于每天出来溜达,再遇到的可能性很小。
不过陡然间见到故人,依旧让他有些不安。
陆清则打翻了原先的决定,打算再逗留明日一日,不管京中情况如何,都得离开了,待得越久,再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就越大。
隔日清早,陆清则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摸摸额头没发热,心里甚是欣慰,感觉自己变强了,又拜托钱明明帮自己易容了一番,溜达去踏春人多的地方,听听关于京内的闲话。
果然听不少人说,京内这几日流传起了一条歌谣,“蜀米肥,王公闲,闲来无事练一练,冲天枪声震蜀安”,怎么听怎么叫人狐疑。
但因着是从乞丐间传开的,并且很快便四散开来,要探究根源太难。
陆清则得到答案,满意地准备离开。
等到锦衣卫顺着找过来时,他早就离开了。
他也没打算回临安府,顺着京城往北再走走。
反正他漫无目的地走,没人能抓到他。
想着今晚就要离开此处了,陆清则也没昨日那么急匆匆了,阳春三月,风虽然冷,但冰雪已化,景致甚好,在岸边散了散步,遇上个卖花的婆婆。
老婆婆手脚不太利索,挎着的篮子里是馨香的杏花。
陆清则见了,不免有些心软,掏出碎银,挑起一朵,唇边携着点闲散笑意,听着老婆婆说话,听到前头似有人声,漫不经心地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冷沉的黑眸之中。
陆清则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向来灵活的脑子忽然咔地一下,卡住了。
恍如隔世。
完全没想到,再次相逢,竟然会是在这里,在这种情境之下。
他本以为,当年城门一别之后,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宁倦了。
三年未见,宁倦的变化很大。
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
他这几年四处游走时,偶尔也会想象一下,当年在他怀里撒娇的小果果现在长多大了,用的是一种长辈看小孩儿的心理。
但在真正见到宁倦时,巨大的冲击将他那种看小孩儿一般的心态冲刷得干干净净。
少年已经成长为了青年,肢体修长,身姿愈发挺拔,穿着玄色暗绣金线的常服,尊贵难言,纵使是在人群里,也是最耀眼的那个。
分别时,宁倦脸上仍有的几分青涩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上位者的威严矜傲收敛于骨中,显得高不可攀,英俊而冷漠。
若说从前的少年宁倦是一把出鞘的利剑,现在便是已收归入鞘,但锋锐犹存,威压极盛。
这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皇帝陛下。
不是他心里那个,会趴在他怀里卖乖的小孩儿。
深刻在内心的顽固印象,突然被这未曾想过的会面刮得摇摇欲坠。
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实际也不过一瞬。
陆清则镇定地别开头,当作没有看见宁倦。
他现在用的是另一张脸,宁倦不可能认出他的,顶多是觉得有些熟悉。
不能慌。
普通老百姓怎么会认识身居高位的天子,他要是慌不择路地选择转身就跑,宁倦就是不怀疑,也得怀疑了。
陆清则强忍住下意识想要避开的动作,心乱如麻地低下头,装作刚才只是不经意的对视,若无其事地继续在老婆婆的篮子里挑花。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别开头的一瞬间,宁倦死死盯着他的眼底,红意更深了一分。
长顺在宁倦身边伺候了多年,一看陛下这样子,就感觉有点不对,惴惴不安起来。
他是不是做错了?其实陛下并不想见到和陆大人相似的人?
这人虽说背影和陆大人有那么几分相似,但长得实在平庸,兴许陛下并不高兴见到这样的人。
宁倦感觉自己像是被投进了一团冰冷的烈焰之中,心口一会儿被炙热的烈火炙烤,一会儿被寒冽的冰雪刺痛,呼吸并着身子,都在微不可查地发抖,精神紧紧地绷了起来,像一头被关在纸做的笼子中的凶兽,疯狂叫嚣着,随时能破开那个脆弱的笼子,冲出来撕咬外面的驯兽师。
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怕目光太过灼烈逼人。
长顺正惶恐着,忽然便见宁倦盯着那个人,眼睛发红地笑了一下。
笑得他头皮发麻。
还不待他开口,宁倦便突然丢开了他和一众侍卫,仿佛害怕惊动猎物的猛兽,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似乎正在认真挑花的青年旁边,嗓音是成熟的低沉:“这位公子。”
淡淡的梅香拂过鼻端,陆清则眉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心底止不住地发虚,从来平缓的心跳此时止不住地鼓动着,指尖一紧,捏碎了一朵杏花,染上了杏花的芬芳。
“你的身姿和一个人很像。”
身旁的皇帝陛下伸手,拂掉他肩上的落花,声音听不出意味:“梅花更适合你。”
作者有话要说:
长顺:想找个代餐,没想到找到了正餐(?)
第七十四章
宁倦的指尖拂过肩头的一瞬,陆清则的眼皮跳了跳。
曾几何时,只比他高一点的少年,现在已经比他高半个头了,身形不复少年时特有的单薄感,变得精实起来,肩线开阔,腰背挺拔,只是站在一侧,沉沉的压迫感就袭来,仿佛连呼吸的空气都稀薄了三分。
陆清则有点恍惚,因宁倦的靠近,被冲垮得七七八八的认知又垮了一半。
小果果……变成大人了。
他看着宁倦长成英挺的少年,三年不见,又变成了一个成熟、高大的男人。
宁倦不再是他印象里的那个小孩儿了。
要陆清则接受这一点有点陌生的艰难。
他低垂的长睫颤了颤,稳住呼吸抬起眼,短暂地和宁倦再次对视了一眼,见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眸没有什么情绪,又瞥开,声音故意压得低沉了几分,与平时的清润温和截然不同:“多谢兄台,不过我更喜欢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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