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各地,尤其是边军的军械大都不同,南军的箭箭头多是锥形箭,黑甲铁骑是精锐,配备的都是三棱箭头,带了倒刺和血槽。
这支箭——穆裴轩鬼使神差地想起当初他射孙青的一箭。刹那间,穆裴轩恨得眼睛发红,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郡王——”周自瑾吓了一大跳。
穆裴轩摆摆手,声音嘶哑,道:“将那支箭给我。”
周自瑾应了声,牧柯分出几分心神,提醒道:“箭上余毒未清,别乱碰。”
穆裴轩没有说话,只是想,他当初怎么会让云琢逃了?他要是在那时想得思虑再周全些,又怎会给云琢如此处心积虑寻仇的机会?穆裴轩攥紧了那支箭,他看见段临舟中箭的那一刹那,惊怒交加之下,手中的长枪也脱了手,狠狠贯穿了云琢的胸膛。
云琢当场毙命。
他怎么就那般结果了云琢?云琢此人,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他心中恨意。
屋中烛火长燃,穆裴轩看着段临舟口中流出的血都泛着沉沉的黑,脸色惨白如金纸,气息微弱,好像下一瞬就要湮灭。穆裴轩突然觉出一股莫大的寒意一点一点地钻入他的每一寸空窍,他这一生,已经经过许多回的死别了。
穆裴轩想起在阜州时,他哥染了时疫,临走前几日,穆裴之已经不让他近前了。
一扇屏风隔开了生死。
空气里弥漫着艾草燃烧和清苦的药味,混杂着血腥味道。屋子里静,夹杂着穆裴之神志不清的艰难喘息声,一起一伏,声音又远又近,痛苦至极。
他看着他爹离世,又送走了他大哥,带回了黎越的棺椁——穆裴轩茫然又无力地想,有一日,他也要看着段临舟离开他吗?
不知过了多久,牧柯转过身看向穆裴轩的那一刻,穆裴轩腾地站起身几步就冲了上去,伸手想碰段临舟,偏又不敢碰,哑着嗓子问牧柯:“他怎么样?”
牧柯看着穆裴轩通红的眼睛,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低声道:“那支箭上的毒是冲着索命去的,凶恶至极,段老板体内本就有见黄泉,如今是狭路相逢……我也无计可施,只能竭力施针灸护住心脉,”他抿了抿嘴唇,道,“我给段老板服用了我牧家的秘药,能不能熬过今晚,就看……命了。”
穆裴轩:“熬过今晚……然后呢?”
牧柯道:“我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穆裴轩睁大眼睛,抓着牧柯,道:“这怎么能不知道?牧柯,你是大夫,医术高超!你得救他!”
他煞白着脸,几乎失去理智,眼里露出几分无助的恳求,“牧柯,救段临舟。”
牧柯被他抓得手臂吃疼,却也不恼,只是叹了口气,道:“我医术再厉害也是人,”他怜悯地看着穆裴轩,道,“若是能救人,我无论如何也是要救的。可你知道段临舟本就孱弱,那见黄泉就足以要他的命了,若非这些时日调养得宜,又有秘药吊着,那支箭拔出来,他就……”
穆裴轩颓然地松开了手。
诚如牧柯所说,段临舟体内俨然成了两毒交锋的战场。见黄泉本就霸道,被纪老大夫和牧柯控制了多时,如今段临舟意外中箭,箭矢上涂抹的毒也是剧毒,引得见黄泉发作起来,这一下便如同两头猛兽于狭道相见,你不退,我不让,是要搏出个生死方罢休。
段临舟而今中了弩箭,正当虚弱,要是受不住毒性冲击,除非神仙施神迹。这些话牧柯不能掰碎了说给穆裴轩听,穆裴轩未必受得住。这几日追击九莲教妖人时,牧柯就见穆裴轩全不休息,拷问那些为他们清剿的分坛,简直和疯了似的,重刑之下,牧柯至今耳边还是九莲教徒的痛苦哀嚎。
穆裴轩和牧柯守了段临舟一夜,一夜间,段临舟身体忽冷忽热,有时还无意识地抽动,口鼻间也溢出渗着乌黑的血。穆裴轩看得心魂俱碎,只能紧紧按着段临舟,唯恐他崩裂了伤口,一边拿干净的帕子擦着他身上的血和发出的汗,一遍一遍地叫着段临舟的名字,“临舟,临舟……”
穆裴轩在军中时,曾见军中有个年纪小的军士受了重伤,夜里高烧不退,他师傅就守在床边,一边守着他,一边轻轻唤他的名字,叫了一整宿。军中老人说这叫喊魂,道是在重病将死的亲眷身边喊他的名字,便是魂魄离了体,他如果听见了,说不得就不舍得走了。
后来那个小军士果然好了。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苍白消瘦的手指,攥住了,在自己脸颊边轻轻蹭了蹭,低声道:“临舟,你答应我会一直陪着我的。”
“别丢下我。”
“我说给你寻一匹不逊于听雷的好马,还没找到呢,”穆裴轩道,“等你醒了,咱们回瑞州,我就着人去寻好不好,到时候你亲自去挑。”
“方垣送给你的酒我都藏在梅园了,你好起来,你想喝几杯都好,我不拦着你喝了。”
“段临舟,你说你傻不傻,我是天乾,皮糙肉厚的,一支弩箭中了也就中了,你给我挡什么?”
“你不是最精明了吗,怎么连这也算不明白,要是传出去,别人都要笑话你段老板,”话到此处,穆裴轩声音里多了几分哽咽,泪珠滚烫,沾上段临舟的手指,“你挡什么,你不是很怕死,舍不得死吗?为什么要替我挡那支箭……”
“你死了,我要怎么办?”
“不要死,别死,段临舟,临舟,求你……你别丢下我。”
“我只有你了。”
第102章
142
“皇上,不可!”
诏狱失火,穆裴轩伺机逃出诏狱的消息正将送入行宫内,小皇帝萧珣怒不可遏,当场就拍了御案。萧珣着姚从率锦衣卫连夜追捕穆裴轩,秦穹和李承意便是此时来的。
秦穹蹙着眉,沉声道:“靖南郡王私自离开诏狱虽不合规矩,可到底事出有因。在缉拿九莲教妖人途中,妖人挟持郡王妃潜逃了。”
萧珣苍白的面色阴沉沉的,一言不发。
殿外雷声轰隆,密雨如倾。
半晌,萧珣扯了扯嘴角,道:“怎么就这般巧?他那郡王妃不是尚在病中吗?怎的跟着去缉拿妖人去了?偏偏还被人挟持了去?”
“还这么巧,诏狱就失火了?”
李承意乍听这话,抬起眼睛,拱手道:“皇上,此番能查出九莲教妖人藏匿之所,多亏郡王妃撬开了那青桐的嘴……”
一旁的姚从嘴唇轻动,想说此前被买通刺杀穆裴轩的人业已招供,正是出自玉安孟氏的手笔,信王妃正是出自孟氏——可他见皇帝如此恼怒的模样,话在嘴边过了一圈,没有再说出口。皇帝前脚才下令要他带锦衣卫去追拿穆裴轩,穆裴轩本就是在他手中跑的,现在他再开口,就是引火烧身,说不得就要失去帝心。
萧珣讥诮道:“李承意,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李承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
秦穹开口道:“皇上,经三司审查,世子萧元启之死乃出自九莲教妖人之手,和靖南郡王无关。他既已离开诏狱,皇上不如下诏为之昭雪,如此,既可显司法之公正,也能彰显陛下之仁德。”
萧珣冷笑道:“让穆裴轩待在诏狱,乃是朕钦命,他未得圣旨,就敢私自逃出诏狱,分明是藐视皇威,半点都不将朕这个天子放在眼里!”
“如此狂悖,朕不当罚,还要朕下旨?”萧珣道,“太师,有这样的道理吗?”
秦穹心知皇帝心中对穆裴轩的忌惮,戍疆大吏,哪个皇帝能不忌惮,更何况有秦凤远这个先例,大梁又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可便是想削藩,也不能如此激进。
秦穹沉声道:“事急从权,也属常情,皇上宽宏大量,想来靖南郡王心中自会感恩戴德……”
“感恩戴德?”萧珣漠然道,“他若知感念皇恩,为何秦贼攻打梁都时,他不来救驾!”
“他要真知感恩,朕让他留在玉安,他就该留下!可他没有!他拥兵自重,居功自傲,朕看他分明就是想做下一个秦凤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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