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他看着穆裴之的眼睛,低声道,“老朽怀疑,此是时疫。”
穆裴之倒抽了一口气,道:“邓军医所言当真?”
邓军医轻声道:“十有八九。”
他道:“丰州一带本就因雪灾人祸死了许多百姓,重灾之后极易出现时疫。一人得时疫,染及一室,一室之病,祸及一乡,一邑,”邓军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老朽请侯爷,当早做决断。”
穆裴之沉默了下来,他看着躺在营帐中那一张张染着病气,兀自痛苦呻吟的面容,手脚都是生出莫大的凉意。过了许久,穆裴之道:“此事还请邓军医先不要声张。”
邓军医拱手道:“是。”
穆裴之又问:“此行随行的有多少大夫?”
邓军医说:“加上老朽一共十名大夫,另有药童三十人。”
穆裴之道:“这些将士烦请军医尽心诊治,看是否有诊治良方,若有需求,直接送到主帐。”
邓军医应声道:“老朽明白。”
穆裴之转身出了营帐,他抬头望去,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泛着湿意,远处雾霭绕苍山,本是一副极美的景致,却让人心头沉甸甸的,仿佛又有风雨欲来之势。
第38章
72
阜州城内的时疫来势汹汹,穆裴之征调了城中所有医馆大夫,将较少人居住的西城辟为庵庐,把所有得了时疫的,和与患病之人有过照面来往的人都迁了进去,更派兵镇守。穆裴之动静太大,城中本就有时疫传言,人心惶惶,留下来的百姓都坐不住了,想逃出城去,可刚到城门口,却发现四个城门处皆有重兵把守,竟是严禁出入了。
一时间整个阜州城乱成了一团。
穆裴之早有所预料,他遣了能言善辩的小吏在底下劝说百姓,有挎刀的将士掠阵,倒也堪堪震慑住了许多百姓。
可也有浑的,扯着嗓子喊道:“别听官府的人胡说,我看他们就是想将咱们困死在这儿!想让咱们在这儿等死!”
穆裴之和周庭等人站在城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底下的人。
一个年轻的小吏说:“各位乡亲,如今侯爷已经在西城设了庵庐安置患了时疫的百姓,若是侯爷当真不管百姓死活,大可直接率兵离去,又怎么会做这些事?”
小吏说:“侯爷是何等身份,尚且还在城中,为咱们搏一线生机,我们本就是阜州城中人,这里是咱们的家,咱们的根,岂能在此时还来添乱?”
一时间百姓面面相觑,当中又有一人冷笑道:“巧言令色,你看看这阜州城里还剩下多少大夫?医馆里还有多少药?城里又还有多少粮食?到时候没大夫,没药,还没有粮食,只怕官府先要将咱们一把火烧死!”
小吏抿了抿嘴唇,循着声儿看了过去,却见适才说话那人已经隐入了人群中,他说:“不瞒诸位,侯爷已经着人去万州,合阳征调大夫,药物和粮食了。”
“还请各位放心,你我都是大梁子民,当初叛贼入城时杀了多少无辜百姓,可自侯爷赶走叛贼之后,还给咱们发粮食发衣物,他又怎么会不管咱们?”小吏喊得久了,声音已经微微沙哑,说,“大家就先回去吧。”
一人又大声道:“红口白牙怎么说都凭你一张嘴,我们怎么不知道你不是想拖延时间?”
小吏也着恼了,他沉声说:“方才是谁在说话?”
百姓中无人应答。
小吏冷笑道:“方才那位兄弟屡屡煽动大家,违背朝廷明令,自个儿却缩在后面,是何居心?”
“大家都知道城中有时疫,说句实在话,你们就算出了阜州城,难道就能活了?”小吏厉声道,“叛贼凶恶,如今就在城外!你们跑得过叛贼的马?跑得过他们的刀?”
“一旦有人得知你们是自阜州城出去的,就进得了城门了?会有人收留你们了?”
小吏声音缓和了几分,说:“大家伙留在阜州城,有大夫,有药,还有粮食,这才是活下去的机会啊。”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吏又道:“再说,大家都在这儿,万一——”他环顾一圈儿,说,“有个得了时疫的……”
百姓哗然,都退开了几步,顿时鸟兽群散,捂着自己的口鼻不敢再停留。
小吏松了一口气。
“做得不错,”身旁有一道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吏看了过去,却见面前站了一个面容清隽的青年,头戴玉冠,身披锦裘,很有几分卓尔不群的气韵。他愣了愣,一旁有人道:“傻着干什么,还不见过侯爷?”
“小人……小人见过侯爷!”小吏瞪圆了眼睛,登时就要下跪,穆裴之抬手扶住了他,笑道,“不必多礼。”
他说:“你方才做得很好。”
小吏挠了挠脑袋,嘿嘿地笑了笑。
穆裴之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吏一怔,面露激动,又有几分羞赧,讷讷地不知如何开口,周庭打趣道:“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
小吏更是难为情,小声说:“小人周自瑾,”他补充道,“怀瑾握瑜的瑾。”
周庭:“嚯,还是我本家。”
穆裴之笑了,道:“好名字,读过书?”
周自瑾说:“上过几年私塾。”
穆裴之说:“方才的差事办得好,本侯有赏,”他说,“本侯在阜州的日子,你就来府衙做事吧。”
周自瑾愣住了,须臾就咧开罪露出一口白牙,大声道:“谢侯爷!”
穆裴之拍了拍他的肩膀,直到他离去,周自瑾仍晕乎乎的,双腿发软,身边的小吏都露出了羡慕的眼神,说,“你小子,竟然入了侯爷的眼。”
周自瑾嘿嘿直乐。
穆裴之和周庭走出了几步远,对陈平道:“煽动百姓的人看清楚了?”
陈平说:“看清楚了,已经让人跟上去了。”
穆裴之点了点头,眼神冷淡,没有半分暖意,道:“盯死了,如有异动,就地斩杀。”
陈平应声道:“是,侯爷!”
周庭皱着眉道:“看那几个人,应当又是九莲教的人。”
穆裴之面色平静,说:“他们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周庭叹了口气,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侯爷,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咱们派去万州和合阳的人能不能征来大夫和粮食。”
穆裴之沉默须臾,道:“时间不等人,只能从周边州县征调了。”
周庭说:“是啊,瑞州离得太远了,一来一回——”他说着,摇了摇头,“怎么就这么巧,阜州城内就在这个时候爆发了时疫呢?”
穆裴之抬起眼看着空荡荡的街头,说:“我从来不信这样的巧合。”
周庭双眼微睁:“侯爷的意思是?”
穆裴之说:“丰州的民变也好,阜州城的时疫也罢,都如同早有预谋一般,我们不过是步步踏入了他们早就设好的陷阱当中。”
他凉凉一笑,说:“偏偏我们不能不走。”
周庭倒抽了口凉气,说:“侯爷是说这时疫是有人蓄意为之?”
“时疫或是天灾,”穆裴之说,“可在这阜州城内爆发,我怀疑是人祸。”
周庭怒道:“他们怎么敢!这可是关乎整个阜州城的百姓!”
穆裴之轻轻叹了一口气,说:“百姓何辜啊。”
周庭也沉默了下来。
城中时疫愈发紧张,诚如周庭所担忧的,穆裴之遣去周边州县的人大都无功而返,甚至连城门都进不去。
不知何时,周遭所有州县都知道了阜州城的时疫,传得如同妖魔一般,让人闻之色变。
万州知州汪齐芳并未亲见穆裴之派去的人,只着人调了几十个大夫,并十几车草药和粮食,又声泪俱下地写了一封书信,道是万州艰难,没有余力支援阜州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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