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琢草草地处理了孙青的伤口,并未久留,就带着他继续赶路了。云琢对这样的逃亡并不陌生,自他知事起,好像就是不断地逃亡躲藏,即便他已经“死”了,可为了谨慎,云家的老奴带着他辗转多地,每一日都活得小心翼翼。
原本逃出来的,还有他阿姐和双生弟弟,可惜逃亡艰辛,他们都没熬过去。
云家的血脉便只剩了他。
再后来,老奴也死了,云琢彻底成了孤儿。
直到他被九莲教上一任圣尊收养,带入圣教,云琢方体会到安安稳稳坐着吃一顿饭是什么滋味儿。
朝廷的人并未放过他们,所幸碰上的,只是小股人马,云琢尚能应付,可即便是如此,跟着他逃出来的三十人也折了个七七八八。
最要紧的是,兴许是一直在逃跑,孙青的伤没能得到修养,竟开始溃烂发热。孙青时醒时昏迷,云琢看着那张坚毅的面容,纤长的手指徐徐地摩挲着自他身上拔出的那支箭,指腹抵着箭尖转了数回,到底是没有扎进孙青的脖子。
云琢身边的人更少了。
这一日,他们躲入一间破旧的土地庙。孙青的伤口处一片红肿,流着白脓,云琢盯着那处箭伤,刀刃在火上烤制着,他要将那处烂肉剜了。
孙青此时清醒着,他的目光落在云琢的脸上,声音嘶哑低弱,说:“圣尊,孙青贱命一条,不值得你这般费心思。”
他说:“我不成了。”
云琢不言。
孙青说:“圣尊,死后我若登了极乐境,也会为圣尊祈福……”
云琢刀尖被火光烧得透红,面色淡然,突然道:“没有极乐境。”
孙青微怔。
云琢说:“没有什么极乐境,也没有什么无间炼狱,人死了就是死了,那都是拿来骗你们的鬼话。”
过了片刻,孙青竟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云琢微愣,他脸上实在很少出现这样的神色,孙青看着,只觉得喜悦,他喘了口气,靠着斑驳掉漆的红柱,轻声说:“可自我见圣尊的第一眼,圣尊所说,于我而言,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孙青年少时心高气傲,同上峰不对付,更瞧不上对方尸餐素位,后来被他抓住一个错处就贬了职。孙青心有不甘,受不了这屈辱,反出军营,入了一个山头落草为寇。他是在一个酒楼看见的云琢,酒楼热闹,他和几个兄弟下山喝酒,寻乐子,他一手倚在栏上,一低头,就看见了正坐着吃东西的云琢。
孙青那时觉得这人吃东西很有意思,不过几碟寻常的食物,竟吃得缓慢细致,很有几分享受恬静的模样。
那素衣坤泽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抬起头,就和孙青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孙青一眼就看见了他眉心的小红痣,寡淡素净的一张脸,因着那点红痣,一下子变得鲜活了起来,教人见之难忘。
孙青曾在一户人家的神龛里见过一尊神像。
云琢像极了那尊神像,俨然如神祇临世。孙青后来才知道那是九莲教供奉的圣主像,而云琢,是教中圣尊。
孙青如同每一个圣教的信徒,供奉圣主,跪拜圣尊。
没有人知道,孙青信仰供奉的,从来不是什么圣主,只有云琢。
云琢看着孙青,道:“你不知道。”
云琢说:“我当初引你入教之时便知道了你,知道你在戍北军中的种种,明主征伐天下需要将才,而你,对梁廷有恨,更不会甘于一辈子落草为寇。”
孙青没想到云琢竟会将这些事坦白,云琢的目光冷静得近乎残酷,他盯着孙青,说:“孙青,人死了就是死了。”
半晌,孙青笑了下,道:“能为圣尊而死,孙青无憾。”
云琢看了孙青许久,跪坐起身,持着刀抵上了流脓的箭伤,淡淡道:“不过无妨,人都是会死的,不过早晚罢了。”
说罢,刀刃划开了伤处。
翌日,天放了晴,孙青发的低烧竟退了下去,整个人看着清醒了许多。
他们将出发时,云琢就听侍从来禀时,道是南军已经找了过来,云琢眉心紧皱,突然,孙青对云琢道:“圣尊,你们走吧。”
云琢垂下眼睛,看着孙青。
孙青低声道:“孙青愿为圣尊最后一战。”
过了许久,云琢静静地看了孙青许久,交给了他三枚针,以此针扎入要穴,可麻痹周身痛感,战至最后一息。
不过,只有半个时辰,这人必筋脉尽断而死,药石罔医。
云琢狡猾,擅于藏匿踪迹,在付岳和徐英的追踪之下竟一连数日都没能教他们逮住,滑不留手如游鱼。后来还是徐英发觉了一户起火的村户人家,一家五口都死在了火海里,徐英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方得知对方是村中的村医。
徐英登时想起孙青挨了穆裴轩一箭,当即细细搜索了一番,还真被他们发觉了云琢等人留下的踪迹。
循着踪迹,徐英和付岳找到了土地庙。庙已经很破旧了,木门掩不住,吱呀吱呀地轻轻摇晃。徐英带着一行人谨慎地走了进去,就在庙内看见了陌刀横在一旁,坐在石阶上的孙青,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小的棕叶编就的蚱蜢。孙青除却脸色苍白,和周身未褪的血腥气,甲胄上的鲜血,丝毫看不出重伤的模样。
徐英脚步顿住,盯着孙青和他身后的数人,孙青似乎是察觉了他寻找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圣尊已经走了。”
徐英定定地看着他,嘲道:“什么狗屁圣尊,不过就是个蛊惑人心的骗子,孙青,你竟会为这种人愚弄,为他卖命,简直可笑。”
孙青语气悠然,道:“你不会明白的,圣尊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能为圣尊而死,是我们的荣耀。”
他仔细地将那蚱蜢放入胸口,持着陌刀站起了身,抬臂以刀尖点地,对徐英道:“你不想杀了我为那个小千户报仇吗?”
“来吧。”
徐英见他还敢提及黎越,脸色倏然沉了下来,提枪就冲了上去。他的枪法走的是大开大合的正统路子,孙青陌刀以悍勇刚猛见长,二人相斗之下,颇有横扫六合之势。山神庙的门是木门,一扇又一扇相连,教二人枪刀劲风扫过,发出不堪承受的痛苦呻吟。
冷不丁的,一扇门被生生劈烂。
徐英原以为孙青受了箭伤不过强弩之末,可一经交手,却发觉全然不是这般。他是和孙青交过手的,如今竟觉孙青比起巅峰之时竟也不遑多让。可无论如何,徐英想,他都要杀了孙青。徐英满脑子都是黎越断裂的手臂,惨白的面颊,还有脖颈间挂着的染血的平安符,仇恨悲愤在胸腔内激荡,手下更见凶悍。他招招咄咄逼人,孙青亦是欲夺徐英性命,徐英是穆裴轩手下大将,若无穆裴轩,他们不会一败涂地。
二人挟恨而来,无不以命相搏,徐英虚晃一招拼得吃孙青一招,枪尖刺中孙青胸膛,却见孙青朝他古怪地一笑,手中陌刀不见丝毫迟滞,险险就要砍中徐英肩膀,被徐英的一个亲兵一撞,刀失了准头,自徐英肩上掠过。
孙青趁势而上,将徐英逼入庙中,庙内一番混战,徐英咽下口中的血水,直勾勾地盯着孙青,他能闻到孙青身上浓郁的血腥气,地上流下的血无不表明孙青的确受了伤,可他却如同察觉不出痛。
太古怪了。
徐英心中一狠,盯上孙青的脖颈和眼睛,用力喘了几口气,握枪而上——再是古怪,剜了眼睛,砍了头颅,他不信孙青不死。
突然,徐英闻到了刺鼻的焦味儿,竟是土地庙起火了。
孙青挥刀已见慢,却死死缠着徐英,显然想将他困死在这土地庙,一并葬身火海。二人一番缠斗已见狼狈,徐英身上有孙青的血,有自己的血,武器俱已脱了手,孙青扼着徐英的脖子抵在地上,徐英挣扎着想将他掀下去,孙青却扼得更紧,狠声道:“随我一起入无间炼狱吧。”
徐英眼前一片发黑,喘不过气,手在一旁摸索,竟被他抓住一块断裂的木刺,狠狠扎入孙青的脖子。
鲜血飞溅。
孙青的手指缓缓松开,整个人也倒了下去,徐英吃力地推开他,脑子里却依旧空白,只有鼻尖粘稠浓郁的血腥味刺激得人欲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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