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天有些不巧,收拾画具的时候,外边陡然下起了大雨。
噼噼啪啪的雨声好像要砸坏屋檐,呼啸急吼的疾风也不甘示弱,刚一露面,就召来了天边的雷霆万钧。
商别意强打精神:“下雨了,凤曲要不要留宿一晚?”
凤曲摇头:“还有人等我回去。”
“是十步宗那位少主吗?”
“除了他也有别人。”
商别意笑了笑:“想来还是稀奇。吹玉小心到那副模样,竟然能让你和莫少主一道。总不会是舍弟太过缠人,惹得凤曲不快了吧?”
“您多虑了。”凤曲打量着天色,商别意转而对阿蕊吩咐:“阿蕊,凤曲没有带伞,你帮忙找一把吧?”
阿蕊翻找一会儿,正要递过去,但见凤曲又是佩剑又是画匣,整个人像棵挂满果实的树,累赘得有些可怜。
阿蕊道:“我送你回去好了。”
凤曲有些受宠若惊:“会不会太麻烦你?”
阿蕊冷着脸道:“万一你拿了伞不还呢?这绢伞用的是上好的幽州织造,年初才出的花式,宫里都不过十来匹而已。”
“你一介绍,我还真有点不想还了。”
“公子你看他!”
商别意看得眼眉带笑,闻声摆了摆手:“去罢,有劳你了。”
阿蕊只好气呼呼拍开凤曲拿伞的手:“我会举伞!”
半人高的小姑娘便撑开了伞,高高地举起,把凤曲往里一罩。
凤曲的发冠被伞一勾再勾,只好耷下肩膀,好脾气地垂首陪行:“那就走吧?”
这几天他算是看明白了。
阿蕊看着性格刚烈,其实更像是受惊的兔子。一个小姑娘,要带着重病的商别意逃脱包括十步宗在内的重重暗杀,处处明枪暗箭,阿蕊不能不紧张。
至于她嘴上对自己的嫌弃,早就被阿蕊忍不住的瞌睡证伪了。
如果真不放心他,阿蕊是不会在他作画时睡着的。
一大一小两个人走出客栈。店外雷雨交加,哗啦啦的水和轰隆隆的雷贯彻耳廓,根本听不见别的声音。
凤曲看着看着,眉头皱了一下:“不知道小莫有没有回去。”
往常这个时候,莫饮剑是不会回去的。
他也不知道莫饮剑去了哪儿,但今天下了暴雨,但愿莫饮剑不至于连避雨都没个地方。
阿蕊翻个白眼:“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公子叫你留宿也不肯,假清高。”
凤曲道:“你不怕我半夜起来给他一剑吗?”
“你才不敢!”
“我正缺钱,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吧?”
阿蕊瞪大眼睛,好像真的提起了一万分的警惕。
恰是这一走神,狂风吹得绢伞一仰,阿蕊手上未松,脚下却跟着踉跄数步。失去伞的庇护,小姑娘的一身衣装立即被大雨浇得湿透,乌黑的发髻松垮下来,贴在脸上,好不可怜。
就在她急着和风雨作对的须臾,一只手牢牢握住了伞柄,接着便是一道柔和的力量,将她连人带伞向上一托。
湿漉漉的膝弯横过了一节手臂,伞身歪斜着,将两人罩得刚好。
“这回要拿稳哦。”
湿漉漉的阿蕊将凤曲的衣服也蹭得一片湿润,当事人却浑然未觉,还把她往怀里拢得更近了些。
阿蕊就这么把着伞,靠在凤曲的肩膀上抬不起头。
片刻,凤曲忽然听到低若蚊讷的一声呢喃。
他没听太清楚,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阿蕊的声音这才大了些:“……公子……一个人在客栈,会不会出事?”
凤曲便不说话了。
阿蕊的年纪顶天了不过十岁出头,小小的一团,缩在怀里,说话难得的细声细气。
凤曲不打断她,外边的暴雨又像瀑布似的嘈杂,阿蕊自言自语一般,就当无人听到:
“他没几日可活了,大夫都这么说。起初八门行者要我跟他,我很不情愿,跟着一个短命鬼,路上都要怕他磕着碰着,太费时间。可他从不计较我的脸色,一直笑眯眯的,好像看不出我在和他置气。那时候,我甚至希望他快些死了才好。”
对于商别意这样的体质来说,生死挂在嘴边实在寻常。以他的虚弱,某天睡着就睁不开眼也是常有。
可她分明红了眼圈,话里话外都带着不舍。
“如果公子死了,你会记得他么?”阿蕊问。
“我没理由记住他,我们没有很熟。”凤曲顿了顿,“但他和我的朋友们都不一样,应该也不会忘得太快。”
商别意是一个常笑的人。
凤曲没有追问阿蕊是如何对他改观,不如说,因为他也在天香楼见过那个含笑递来一方锦帕的青年。
商别意的长相是狡黠聪慧、伶俐刻薄的类型,笑起来却和煦从容,暖如春风,让人生不起一点敌心,更显得如谜如酒,愈品愈深。
阿蕊有些出神地望着地面。
玉城鲜有降雨,今天却下得犹如摧枯拉朽,令人心惊。那些雨水冲洗着一路途经的青石板,哗啦啦、淅沥沥,阿蕊忽然道:“谢谢你给公子画像。”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算不得什么。”
“那幅画像最后会送回凤仪山庄吗?”
“应该是吧。”
“……”
阿蕊问:“下一任庄主会善待他的画像吗?”
凤曲微愣,听出她说的恐是吹玉。
商晤只有两个儿子,除非再从旁系过继——但吹玉既然在世,于情于理,应该都是由他承袭山庄才对。
那么,吹玉会善待商别意的画像吗?
凤曲不敢保证。
但愿他亲手画的像,能让吹玉有一点恻隐之心,不至于立刻一把火烧掉吧。
“听说你和公子在瑶城时就遇上,你为什么不和公子一起呢?”阿蕊继续问,“虽然你这家伙办事磨蹭,性格拖拉,说话也叽叽歪歪……不过,功夫还算不错。如果有你,南陵鬼婆那一战,也不至于让公子伤上加伤。”
凤曲听她絮絮叨叨,他当然不会把方敬远的死挂在嘴边,面对阿蕊的疑问,凤曲也只回答:“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说你们道不同?”
“是啊。”
“可是——”阿蕊抬起了头,清澈的眼睛和凤曲对上,“你抱我的姿势,和公子一模一样。”
-
小孩能懂什么“道”呢?
只是一个抱小孩的姿势,也说明不了任何。
凤曲哭笑不得,正想换个话题,却听一声马哨猝然间穿彻云霄,哒哒的马蹄疾奔而过,一略眼,从他跟前飞驰去几条街道之外。
凤曲本没在意,可余光瞟见了马匹上深蓝色的衙役制服。
随后还有两队小跑的衙卒,穿过雨帘,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凤曲聚神倾听,立即捕捉到“十步宗”“少主”等等字眼。
阿蕊也听到了那些议论:“莫不是你的跟屁虫少主?惊动这么多官兵,你让他做什么去了?”
“不是我让的。”
“啊,他不听你的话了?难道他还是想对公子动手?”
凤曲一时解释不清,举步想跟着官兵过去。
阿蕊问:“你打着我们的伞,谁许你说去就去。”
凤曲赔个笑脸:“拜托了?”
阿蕊:“……”
阿蕊的嘴里嘀咕了几句,凤曲没听明白,但见她不阻拦,立刻尾随着官兵过去。
几条街外,不同于来路的冷清,那边竟然还聚集了不少的行人。
哪怕冒雨,他们都兴致勃勃旁观着这出热闹的剧目。
而在人群中心,少年浑身都被雨水浇透,气急败坏地叫骂着什么。带了玉城口音,凤曲一句也听不明白,只能一头雾水地求问路人。
路人扫他一眼:“外地来的?不认识这位?”
凤曲低眉顺眼地请教:“这少侠看着倒是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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