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好机会,若换了其他人,此时已经行礼感谢,毕竟住在穆家,不愁吃住不说,还能时常向穆大人请教学问,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然而谢拂并不需要。
闻言,他不卑不亢歉声道:“能得大人赏识,学生本该答应,只是先前已经租了院子,且立了契约,贸然搬走,有失君子风范。”
“若是大人不嫌弃,学生愿时常到府上讨教学问。”
明明住在他家有诸多好处,可谢拂还是拒绝了,无论是他心中谨慎,不愿和京中官员势力有牵连,还是他不为外物所动,都是值得称道的优点。
穆大人非但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生气,反而比方才更加欣赏他。
笑着夸了几句年少有为。
“初次登门,学生手中拮据,唯有这玉兰尚可入眼,赠予大人,君子如兰。”
正是玉兰花花期尾巴,这盆玉兰却开得正好,品相极佳,让人见之心喜。
“这花开得好,难为你费心了。”穆大人笑容更真诚了几分,心中收徒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
好不容易谢拂走了,他还在和自家夫人感慨这孩子好。
学问好,言行好,为人也好。
穆夫人知道自家老爷又见了喜欢的晚辈便心中高兴。
“老爷既然如此喜欢那谢举人,过两日娘的六十大寿,不如也请対方上门。”
能出现在宴席上,便是在给対方机会,让対方结交人脉,和别人混个脸熟。
穆大人双眼一亮,“这个主意好!”
届时他还能观察対方的表现,进一步确认対方的人品。
穆夫人这便多写了一份请帖,让人给谢拂送去。
谢拂原本不想去,可看着请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将请帖收了起来。
三品御史府中办的宴席,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唱礼单便唱不过来。
以谢拂的身份,他能进来便是走了大运,至于位置,必然在边角。
他也不介意,在下人的带领下坐在位置上。
他身份低,来得早,在他来后,其他客人才陆陆续续入场。
谢拂始终注意着入场方向的动静,马车一辆一辆停下,各家内眷相拥着往里面走,谢拂看过了一家又一家,却都是匆匆一眼,便宛如云烟般散过,从未在他眼中停留。
终于,一辆藕色马车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下来,対方头顶的银莲发冠仿佛发着光,让谢拂一瞬间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或许是他的注视太专注又明显,年覆雪下意识往谢拂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因为双方距离之远,而没能看清。
“覆雪。”年夫郎见另外三个儿媳都过来了,便招呼年覆雪一起进去。
男客和内眷本就分开宴席,谢拂在边角,而年家人却被安排在靠前的位置。
双方仿佛处在対角,是在场宾客中最远的距离。
而谢拂,也无法再看清年覆雪。
“兄台有些眼生,不知出自谁家?”
桌上有人摇着扇子好奇地打量谢拂。
谢拂神色淡定道:“在下来自南方,来京城赶考,因先生与穆大人乃旧识,穆大人和善,才让在下在席间沾沾老夫人的长寿之福。”
原来只是来京城打秋风的,算不得什么人物,不值得费心思。
闻言,其他人客套了几句后,便再没和谢拂说过一句话。
谢拂也不在意,安安静静地喝酒吃菜,戏台上的麻姑献寿正不断从他耳边路过。
他的余光始终注意着某个方向,某个人的一举一动。
酒香微醺,气息在体内挥发,随着一起挥发的,还有丝丝缕缕的思念。
他想他。
*
年覆雪此时心情算不上好。
桌上都是熟人,作为刚刚回京不久的话题人物,别人提到他的次数格外多。
“许久没见年小哥儿,如今回京,可是不走了?”
“话说,我家老三还是和年小哥儿同岁,如今已经出嫁三年,前不久才来信说已经怀了第二个,不能回京过年,世事无常。”那人装模作样感慨一声。
年夫郎皮笑肉不笑,“确实世事无常,去年你家老三嫁的那位还在京中做官,结果转眼就要去外放当县令,也不知多久才回来,难怪不能回京城过年,别忘了多给你家老三捎些银钱,免得任上清贫,哦,送银子怕是也不行,听说石山县干净到有银子都花不出去,看来你只能给他多捎点别的。”
年覆雪扯了扯唇角,眼见着大家都不怎么吃饭,反而更愿意针锋相対,话里藏刀,年覆雪耳朵累,也不想自己的存在影响阿爹发挥,他起身借口去更衣,便离了席。
没了他在,年夫郎火力全开,怼得那人脸色铁青,差点闹起来,还是其他人帮忙劝,和缓气氛,才勉强维持席间和谐。
年覆雪走到园子里,柳叶不远不近地跟着。
路上悬着灯,将这昏暗的园子给照亮。
年覆雪手中也提着一盏。
他走到一棵银杏树下,正想往那石桌坐下歇息片刻。
一片银杏叶从枝头坠落,正正好落进年覆雪手中的灯笼里。
年覆雪手一抖,燃烧的叶片掉落在灯壁,瞬间将灯壁点燃。
火舌迅速蹿高,眼见就要烧上他的下裳,一根长竿将他脚边的灯笼给挑远。
“没事吧?”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年覆雪下意识侧头,本是随意一眼,却在看清眼前人时微微一顿。
随后看着対方关切的眼神,年覆雪匆匆低头,抖了抖衣裳,“没、没事……”
心跳微微紊乱,一时间,他竟忘了去想対方怎么会在这儿。
“少爷,你没事吧?”柳叶快步跑来,紧张地打量年覆雪。
同样的话,听了柳叶这么说,年覆雪很快平静下来。
“我没事,就是灯烧了,你去找人再要一盏。”
柳叶完全忽略了谢拂,还有些担心年覆雪,犹豫了一下,他终究还是点头应下,“那少爷你不要乱走,不然我待会儿找不到你了。”
“放心。”
年覆雪见他走远,才再次抬头看向谢拂,“多谢。”
“不必客气,上次摔了你的花,你也未找我赔偿。”
年覆雪注意到他言语间与上次见面比时,多了几分亲近自然,少了几分客套,不知怎的,他竟并不反感。
“那这算扯平了?”他说。
谢拂却道:“似乎也不能算?”他伸手指着自己方才为了挑开年覆雪的灯,而被弄灭的灯,“我还灭了一盏灯。”
年覆雪有点懵。
他抿唇奇怪看了谢拂一眼道:“那似乎是穆家的灯?”
谢拂说得理直气壮,“到了我手中,便应是我的。”
年覆雪一时竟无言以対。
半晌,他才犹豫道:“所以,我要再赔你一盏灯?”
谢拂看他一眼,“是一盏点亮的灯。”
年覆雪原本还因为谢拂方才出手那一瞬而心跳加速,此时倒是完全平静了。
“那我要如何还你?”
谢拂侧头看他,见年覆雪面上尽是认真,竟是将他的玩笑当了真。
忽而,他浅浅露出个笑容,笑容极淡,且在这儿光线不足的情况下,看得不那么清晰。
可年覆雪就是看见了。
甚至还觉得那抹不易察觉的浅笑,比这儿的灯光还耀眼。
“抱歉,方才只是开个玩笑。”
“阁下方才似是受到惊吓,有些紧张,在下便故意那般说,本是想缓解紧张,却不想阁下竟当了真,是在下失礼。”
年覆雪:“……”
他沉默片刻,唯一反应竟是……他又变客气了。
不,不是变客气,而是他们本该客气,方才的自然亲近才是假的。
年覆雪心中定了定。
“是我该道歉才対,竟没领会公子用心,倒是辜负公子好意了。”他稍稍远了半步,微笑歉声道。
谢拂的眸色又幽深了几分,只是无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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