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颜相和韩卓的师兄弟关系,在“第六十四章 党争(下)”里提过一次。
第156章 杏花(上)
恩科在即,颜懋在宣政殿大朝会上的一番奏请,很快传遍了帝都内外城。停行卷并非小事,里头牵扯的利益上涉王侯公卿,下及布衣寒士,一时间帝都各大书局茶馆,纷纷掀起了对此事的讨论。
眼下圣上尚未作出决断,最关心结果的除了世家著族,就是恩科将要应考的学子,这里头又有三波人——
行卷一递,干等着家族“分馅饼”的高门旁支自然是最慌的,流觞曲水,逢迎人情他们都很在行,但要说真刀实枪地下场考,里头就有不少人要打怵了,于是一迭声地反对,骂颜相胡言乱政,视国祚朝纲为儿戏!
而寒门布衣里有投行卷求了门路的,当然也有四处碰壁不得赏识的,但不管是哪种,都是得兢兢业业伏案温书的命。是以听闻颜相政见,前一波倒还好,两手准备作壁上观,后一波简直拍手叫好,恨不得圣上立刻允了颜相所请。
朝堂上百官莫衷一是,乡野间学子各执一词,整个帝都上下都因为这件事沸腾起来,聚讼不已。折子像雪片一样飞进了敬诚殿,有参颜相图谋不轨、扰乱民心的,有说几大世家诛锄异己、官官相卫的,支持的反对的……
然而均未得到批示,折子留中不发,圣旨迟迟不下,显而易见,陛下这被颜相说动了,但还没有下定决心。
这种情况下,几大世家只会比颜党更慌更急,这两天递名牌奏请面圣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皇帝却一个没宣。这时候就越发体现出宜山书院那个庆典办的不是时候了,宜崇萧氏永安侯有随时进宫面圣的特权,要是萧温琮在,还用在这太微城里干巴巴地等吗?
偏偏更晦气的是对面尚书台那颜懋,他因官拜丞相,居三公之位,也不用奏请就能直见天颜!这下用屁股想都知道要失了先机。
真是……气得人咬碎一口牙。
几位公侯大员在皇城里等了大半天,眼见着太阳西移,靖章宫里迟迟无人传旨宣见,只得偃旗息鼓,再想别的对策。好在一天等下来,对面颜懋也没有主动进宫——那厮平日揽权擅专,和保皇党势同水火,对陛下亦多有不敬之举,这会儿倒是静观其变了。
回去的路上,几位世族公卿扒拉扒拉帝都城里能免奏进宫的,长宁大长公主和几位留京的老王爷肯定不行,宗亲们身份敏感,谁敢来趟朝堂党争的浑水?
剩下的,镇国公府铁定指望不上,姓顾的一家子在陛下面前,那就没有自己的意见,陛下说什么他们都觉得好;颖国公苏阙督抚西北,二月初才离京;三师之一的沈太傅无疑是最合适的,也很有立场说话,可惜他老人家现不在帝都;而三公里头,尚书台颜懋直接略过不提,兰台大夫韩卓态度模棱两可,此人刚直纯正,裕阳韩氏又最是为读书人说话,韩卓向不向着世族还不好说……
公卿们这么一大圈数下来,竟推不出一个能直入靖章宫的人,最后思来想去,居然只能指望各家送进武英殿的那群子弟。
一朝变了天,风水轮流转。九州凡以一城为地望的世家,均需遣一名年满十七的家主亲子入职武英殿天子近卫营,这是大胤建朝以来就有的国法,到宣熙帝这里当然也不会例外。
只是今上身边这一批“公子哥近卫”,好些是尚未掌权的时候,各世家主就遣了的。那会儿正该太后执政,皇帝式微,龙椅会不会换人坐都说不准,天子近卫营当然不是好去处。
再加上武英殿本身易进难出,管你是谁的公子少爷,只要人进了近卫营,身后家族就再别想插手,进宫后何处任职、何时退宫、去往何地全由皇帝说了算,哪怕打发个闲缺将人一直扣在武英殿里不放,那也是皇恩浩荡,不容置喙。
两相加起来,哪怕武英殿是天子驾前,各世家主也不敢轻易将嫡子送进去了。除了当年两宫相争时保皇党的几家,其余的大都是派个膝下不受重视的庶子搪塞国法,混出明堂来自然最好,万一折进去了也不多心疼。
这群“公子哥近卫”平日在家族里无人问津,如今倒好,全指望他们了。一个个的紧急往武英殿送信,让他们观察打听御前的动静,就连楚珩,也收到了钟平侯府递进来的口信。毕竟他是御前侍墨,这时候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靖章宫,敬诚殿。
三月初五大朝会一散,立刻有成群的公卿大臣排着队请求面圣,一连三天,凌烨一个没见,他面上不显,但楚珩却知道,他心情不好。这种低落的情绪在二月中旬定主考官前也有一次。
御案上摞成小山的奏折千篇一律,不用看都知道在说什么,只有最上面的一册,被凌烨反复捡起,翻了两页又放下,迟迟没有落笔。
他一贯断决如流,极少有优柔寡断的时候,尤其是停行卷这件事,明明无比想做,亦筹谋良久,可事到临头反而定不下心了。
天阴沉沉的,敬诚殿书房里点了灯,烛火在穿堂而过的风里摇曳不止,凌烨拿着颜相的奏折沉默许久,最终开口道:“来人——”
外间值守的天子影卫闻令而入。
凌烨轻轻吸了口气,“去把云非叫来,让他去趟……”
楚珩正坐在一旁帮他预览和分拣奏折,听见这话抬起了头。
好在凌烨很快反应过来,“算了,”他放下奏折揉了揉眉心,闭眼低声道,“风口浪尖,不能见的……”
书房里一阵安静。
楚珩微微叹了口气,挥手示意影卫退下,从书桌后起身,走到御案边,将那册署着“尚书令颜懋”的奏折拾起来,重新放回凌烨手里,握着他的手温声道:“等初十那天,我出趟宫吧,这段时间外头想必很热闹。那个名唤吴不知的学子,意气激昂抱负深远,我托齐师叔细查过他,布衣出身,是当地的院试禀生,在这届寒门举子里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拥趸不少。”
他目光定定,凌烨回望着楚珩的眼睛,默了片刻,移目看向手中奏折,薄薄的册子承载着千千万万人的未来,仿若重于千钧,凌烨点点头说:“好。”
又淡笑道:“你是御前侍墨,近水楼台,现在外头可有不少人想见你。”
楚珩想起早上侯府派人送来的信,一哂道:“所以我初十出去,那天有大朝会,外头自然清静。”
……
朱雀街,颜相府。
初五晚上颜懋在韩国公府书斋拜见过老师,又和师兄韩卓下了盘棋,期间谁都没有提起过政事——这并非是第一次了,要说师兄弟俩关系好,朝堂上互使绊子、针锋相对谁都看得见,但要说老死不相往来,那也还差得远。
年年如此,许多人都习惯了。
世家党那边没能推出面圣陈情的人,而颜懋这几天却也没有急着进宫,他有条不紊地安排起了春闱的一应事宜,主管科举的礼部属于颜相麾下,自然令行禁止。
他越是镇定从容,世家党那头就越坐不住。
“相爷,庆国公来了。”颜沧推开书房的门,“人在花厅,您……”①
颜懋放下手中的笔,吹了吹纸上墨迹,头也不抬地说,“不见,告诉他,没得谈。”
颜沧丝毫不意外,点头应是,出门吩咐送客。
二十五年前,生母病逝,颜懋将自己的名字割出澹川颜氏族谱的时候,那些以血缘维系的关系就断绝了,无论是与颜老太爷父子之间,还是和庆国公颜愈这个所谓的兄长。
颜懋徐徐呼了口气,靠在圈椅上,目光出神地望向那枝伸进窗子里的杏花,当年也是这样的季节,同样阴沉沉的天,马上就要会试了,离经叛道的颜三公子拿着诗文策论行走在帝都城的朱雀街上,两侧这么多公卿世家的府邸,却没有一扇门会为他打开。
他自立门户的举动让颜老太爷损了面子,家里人自然要给他个教训,不是有能耐吗?行,院试、州试不拦你,但你颜三的本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没有任何一个世家会收颜懋的行卷,不然就是跟澹川颜氏过不去,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跟炙手可热的庆国公府比起来,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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