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钟太后退居慈和宫安享晚年,太后长子齐王谋反作乱事败,连夜出逃帝都,在一个月后被镇国公世子顾彦时斩于澄水之滨,其母族同党砚溪钟氏也被夷诛三族。
宣熙六年是腥风血雨的一年,九州上下、朝堂内外人人自危。
少年天子在太后的掌控掣肘下、在百官的敷衍忽视中,只是一夕之间就突然长成了一个帝王该有的模样,从此至高无上,四海臣服。
但所有人心照不宣,他们的皇帝依旧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天子权柄从来都不只附着于宣政殿那把龙椅,它在皇帝手上,却也在朝堂里,在世家著族间,在帝都的内外城中,在大胤九州的广袤天地下,需要年轻的皇帝自己去争。
玉轮在云层后若隐若现,城外宜安寺的暮鼓声悠远地传来,远处皇城宫门前第一盏夜灯悄然亮起,楚珩缓步来到了钟平侯府的侧门前。
面前的这扇朱门陌生而疏离,他上一次叩响它,是在十年前,生母姬无诉樰病故的时候。
楚珩站在门前踌躇了一会儿,正欲上前,朱门忽地从里打开,一名小厮拿着点灯笼的引光奴走了出来。
悬在天地交界处的夕阳将楚珩的影子无限拉长,孤零零地落在钟平侯府的门前。小厮掠过影子抬头往上看,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
影子的主人神色浅淡,面容韶艳昳丽,眉眼鼻唇仿佛一笔一划细细绘就,标致得如同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人。他站在夕阳里,夕阳也格外眷恋,日落前最后一丝暖融的余晖毫无保留地镀在他侧脸上,将白皙的面庞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小厮在这帝都城中十余年,自诩见过风仪端华的公子贵女无数,可直到今天才知道,府里那教书先生念诗时所说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该是什么模样。
他定了定神,笑容满面地温声问道:“这位公子,这儿是钟平侯府,您要找人?”
楚珩闻言并不意外,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忽有斥责声从半掩着的门后传来:“乐庆,你小子又偷懒!点个灯笼你磨蹭什么呢?”
府里管事的骂嚷着走了过来,乍看见门前伫立的楚珩,顿时一怔,他清了下嗓子,放缓了声音问:“敢问公子是?”
楚珩见怪不怪,只简短道:“我叫楚珩。”
“楚?”管事听这名字有点耳熟,皱着眉头回忆了半晌,猛然想起来,他们府里好像是有这么一位常年离家,在漓山学艺的二公子,名“珩”。
月前,漓山来了封信,上面说二公子不日会出师归家。不过八月正值中秋,府里上上下下都忙着筹备佳节事宜,这封信看过后就放在了一边,横竖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子,回来就回来,也没人记在心上。
大胤以武立国,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民庶族,有能力有资质的都会在世家族学或是各地武府宗门修习武道。楚珩的师门漓山,就是武道宗门中的佼佼者。
近些年,漓山新秀频出,加之又有东都境主叶见微和漓山东君姬无月两名大乘境坐镇,隐隐与九州第一武府宜山书院呈分庭抗礼之势,被武道中人格外推崇敬仰。
但是再好的师门也要弟子自己争气才行,像楚珩这样,根骨平庸,资质驽钝的,天生就不是修习武道的那块料。
当年他能去漓山,不过是因着他生母姬无氏与占星阁主穆熙云有旧,加之楚珩幼时不足,体弱多病,看着就像是早夭之像,留在楚氏族学也成不了什么气候,钟平侯索性便允了他生母所请,放楚珩去了漓山,任他在外面自生自灭。
不过虽然学武不成,单看楚珩如今这霞姿月韵皎如玉树的风仪,倒也不算白去漓山。
管事在前面引路,一路上碰到侯府里的下人们好奇地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管事也不耐烦介绍。倒是那名叫乐庆的小厮殷勤地从楚珩手里接过行囊和帷笠,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后。
游子归家,先拜父母。
彼时,钟平侯楚弘正在后院正厅内和嫡妻叶氏准备用晚饭,儿女们陪坐在一旁,楚珩同母所出的亲妹妹楚歆也在,亲弟弟楚琰尚在钟离楚氏族学未归,如今不在帝都。
门房过来通报的时候,桌上的饭食还没摆齐,钟平侯与妻儿们说话谈笑,气氛好不和乐融融。
乍听到楚珩回来了,厅内的欢声笑语霎时一停,公子姑娘们疑惑相觑,楚弘和叶氏对视一眼,恍惚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一回事。
于是连忙命请进。
管事只带楚珩进了门便停下脚步,站在门旁恭候。楚珩迎着一众好奇的目光走了进去,他在楚家行二,但侯府嫡长子早夭,楚珩便成了年居最长,在父母身旁陪坐的几位连忙都站了起来。
顶着一屋子打量的目光,楚珩朝钟平侯和叶氏请过安,又和兄弟姐妹们互相见了礼。
许是太过生疏,分明是血浓于水的家人,礼数走完,彼此却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是主母叶氏打破了沉默,轻咳一声,开口问:“时候还早,珩儿也未用过饭吧?我再叫人添副碗筷。”
楚珩垂眸敛眉,平声道:“谢您赐饭,只是路上自觉来的晚,唯恐叨扰尊长,已在外面用过了。”
叶氏便不再劝,只点了下头:“你路上奔波,想来也累了,早些休息也好。”说着,随手指了个端茶的丫鬟,吩咐道:“你带珩儿去……”
她略停顿了一下,想了想继续道:“嗯,去竹枝楼休息。”
丫鬟领命应是,领着楚珩朝外走去。
站在最边上的楚歆闻言微微蹙眉,有些欲言又止,她抿唇上前半步,看着楚珩的背影出了厅门。
夕阳终于敛尽最后一丝余晖,隐在云层后的团圆月也显了出来。
楚珩今日的听力太过敏锐,逖听远闻到了极致,以至于直到出了院子,还是能听到自他走后厅内继续传出的欢声笑语。
小厮乐庆提着行囊跟在他身后,忍了半晌还是伸手拉住了管事,待楚珩走离他们十步外,放低声音问道:“竹枝楼不是小客房吗?地方也偏,怎么让二公子住在那里?”
管事并不在意,随口道:“想必这几日侯爷和夫人事多,没记起来二公子要回府的事。行了,住哪都一样,走吧。”
乐庆踢了一脚石子,撇撇嘴跟了上去。
竹枝楼在东南角竹林旁,院子不大,格外清净。楚珩踏进楼中,虽说是客房,于他,倒也合适。
夜幕黑沉如墨,明月冉冉升起,外面有大片烟火烈烈绽放,八月十六,今夜是阖家赏月的良辰令时。
楚珩独自站在窗前的阴影里,帝都的月亮很圆,皎洁明亮,在苍穹之上脉脉注视着烟火人间。可惜纵然是最圆满的玉轮,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楚珩回头望过去,府里的二姑娘、他同母的妹妹楚歆提着一个朱漆食盒站在门边,目光迟疑着向他看来。
“阿歆?”
楚歆听见楚珩叫她的名字,脸上霎时露出笑,这才举步走了进来。她的眉眼与楚珩有几分相似,大抵是随了生母的缘故,容颜姣好清丽,很有几分姝色。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本该最亲近不过,但造化弄人,楚珩四岁离家时,楚歆楚琰还尚未出生。直到后来他们的生母姬无诉樰病故,在生母的葬礼上才见了彼此第一面。正经算来,今日不过是第二面。
晨风零雨久别情疏,再亲近的血缘在时间和距离中也渐渐疏远了。
两人在桌旁坐下,沉默一阵后,楚珩开口问:“在侯府还好吗?怎么不和父亲去赏月?”
楚歆放下手中食盒,闻言只是低下眼睛微微笑了笑,轻声道:“赏月不急在这一时,我在家里当然无恙。反倒是哥哥这些年在漓山还好吗?这次可会住些时日再回去?”
楚珩的目光落在她侧脸上,她垂着眸子看不清眼底神情,但抿起的嘴唇和眉间不自觉流露出的隐隐坚毅,已然昭示了生母早亡的庶子庶女,在侯府的日子没有那么好过。
楚珩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温声道:“不回去了,待你出阁,我再回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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