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丧。
皇帝命长宁大长公主、清和长公主主理丧事,极尽哀荣,官家子弟一年禁嫁娶,民间百日。
但阵仗再如何浩大,年关也近了,大长公主和长公主赶在一个月内将丧事操办完毕,停灵二十七天下葬入陵,大祥除服后就是腊月十七了。
虽说国丧百日禁宴乐,但转眼就是年节,陛下恤民,又下恩旨,只取消了宫中新年的各项朝宴庆典,以示哀思,民间一切节庆照旧。
群臣皆称颂。
腊月十八,是长宁大长公主寿辰,虽未行宴饮,但陛下依旧微服驾临了大长公主府,为姑母祝寿。
腊月廿一,是处决敬王逆党主犯的日子。因太后崩逝,三法司原定在腊月初的刑期虽被推迟至今,但年前事年前毕,并没有让这些乱臣贼子活过新年。
只凭澜江蛊疫、勾连外族这两条,就够这些逆党主犯死千百次了,若让他们好过了,那谁来让战场上阵亡的英烈、让无辜枉死的百姓安息?还有那么多正在东海战场上为了驱除外敌、夺回领海而奋勇作战的将士,他们还归不了家、过不了年呢!这些罪魁祸首又如何配?
腊月廿一是个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
行刑时,云非去看了。
刑场依然设在帝都外城的中心坊市,刑台高筑,钺斧森寒,只是上刑台的人换了一批,而这一次,刽子手不会再“失手”了。
云非站在刑场外,斟了三杯酒祭颜相在天之灵。
再回神,已是泪流满面。
……
处决完主犯,转眼就要到小年了。今年东海起战事,北境亦有烽火,年节犒军的事已早早安排下去,但以防军中有急需和塘报,太微城诸官署并未依惯例关衙封印,不过腊月廿三后,各处公务也渐渐少了,每日着人值班即可。
今年宫里不行宴,这个年表面上过得寡淡,其实却不然。楚珩一听那取消朝宴的旨意,就知道凌烨想这种机会很久了,堪称可遇不可求,二十九太庙祭祖过后,就可以关起门来清闲自在了。
除夕晚上,凌烨将清和长公主和景行也叫进了宫,一同用了年夜饭,省得他们母子两个在公主府里守岁冷清。初二当天,长宁大长公主和驸马带着阳嘉郡主进宫拜年,热热闹闹地团聚了一回。
大长公主吃了盏屠苏酒,笑吟吟地指着凌烨和楚珩,半嗔道:“你们俩呀,大臣们到我这里争相暗示,旁敲侧击地想让我劝阻。这也就是阿月,换个人,他们早就磨刀霍霍了。”
楚珩扬眉:“姑母让他们来找我,谁也没拦着不让磨刀啊。”
大长公主顿时笑出声。
凌烨捧着杯盏,闻言道:“怪朕平日里对他们太宽容了,连朕的私事也要管,一个个的都太闲了,回头多给他们找点事做。”
……
开春过后,宣宁侯府的修建一日比一日快,陛下御笔亲绘的草样,又是东君的府邸,工部的人丝毫不敢不上心,每一树每一石都尽善尽美。端阳节后,楚珩应颖国公苏阙之请去了趟东海,对付南洋泽国水军中的佛陀祭师,八月回来的时候,宣宁侯府已经落成。
从去年仲夏至今,楚珩已有一年多未曾踏足过钟平侯府,哪怕是傻子也知道东君对楚家、对楚弘这个生身之父是什么想法了。也难怪,钟平侯把美玉当砾石,二十年来视之若弃子,从未有过为父之慈,又哪来的脸面要东君与他亲近呢?
“钟平侯”这三个字,在帝都城几乎已经成为“有眼无珠”的代名词了。
如今宣宁侯府落成,意味着无论在表面上还是实际上,东君都从钟平侯府分出来独立门户了,看这父子关系,和楚弘不过只还有一层姓氏上的联系了。
而东君有两个名字,倘若……
楚珩就是在这般时候来到钟平侯府的,时隔一年有余,再进门,他没有去钟平侯燕居的书房或正院请安,而是到了会客的花厅里等——联想近日京中的那些传言和猜测,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但当钟平侯派身边长随叫他去正院时,楚珩还是颔首放下茶盏,示意长随带路,这让摸不清他来意的管家稍稍松了口气。
正院里,主母叶氏也在,楚珩进来朝钟平侯略略弯身,淡声说:“父亲安好。”
钟平侯轻轻点头,一年多了,现在的他已经无比深刻地意识到眼前的人是楚珩,但更是漓山东君姬无月——而今,东君愿不愿意继续做“楚珩”都还另说,他也耍不出什么老子威风了。
“我今日过来,有事要和您说。”楚珩道。
钟平侯忽然发觉自己有些紧张,生怕他说出……
“我不会更名换姓。”楚珩说。
漓山道牒籍册上东君永远都是姬无月,不会归属钟离楚氏。但他行走世间,可以不摒弃“楚珩”这个用了二十余载、和他已经融为一体的名字。当年从众多玉字里取这个“珩”,有姬无诉樰的建言。
钟平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楚珩话中含义,提起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只这么短短几息的功夫,手心竟出了一层薄汗。
楚珩继续道:“还请您为我母亲写一封放妻书,我要起棺扶灵带她回漓山。”
话音一落,堂上立刻静住了,外面的蝉鸣鸟叫此起彼伏,半晌,叶氏先回过神来,楚珩口中的“母亲”自然是姬无诉樰,她脸上有些讪讪的,但在东君这里,她没有当嫡母的面子。
钟平侯皱紧了眉,下意识地就要说“不行”,话才刚到嘴边,他又止住了。
——这是楚珩的“条件”,他没有拒绝的资格。
楚珩抹着茶盖,没有再说话,
堂上又是一阵沉默,良久,钟平侯缓慢地开口:“……待明年开春你妹妹出嫁后,就……依你说的办吧。”
楚珩蹙了下眉,阿琰现还在东海历练,外战局势虽已大优,但差不多再要两个月才能收尾,待诸事毕要近年关了,漓山路远,多有不便。
楚珩思忖片刻,颔首说好,放下茶盏站起身,淡声又道:“父亲不必担心我食言。听府里旧人说,当年为我取名时,您问过我母亲的意见。”
钟平侯被他说破了心思,一时间有些挂不住脸面。
楚珩没有在这多留,事情谈完就起身去见楚歆,临走前想起一事,顿住脚步道:“竹枝楼里有个叫乐庆的小厮从前在这边儿给我打扫过屋子,父亲若是不介意,我把他带去宣宁侯府看门吧。”
钟平侯当然不会拒绝,连连答应了:“你既使唤习惯就带去吧。”他看了一眼叶氏,“回头让你……咳,回头让人把身契送去。”
楚珩应下,刚要移步离开,钟平侯忽然又叫住了他,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地开口:“你,你跟陛下……”
楚珩平静地点了下头:“嗯,我和他在一起。”
话落,他便走出去了,不必管钟平侯是什么想法,也没人能阻止得了,大臣们不能,钟平侯同样。
宣宁侯府立起来了,臣工们都期待着东君能尽快搬进去,这样自然而然地就和陛下拉开距离了,然后两个人一个娶媳妇一个聘皇后,这样大家都好了。
然而这种希冀在看见微服出宫的陛下和东君一起进了宣宁侯府的大门后,终于彻底破碎了,他们再也不能采取迂回委婉的对策了,必须先下手为强,将严重的事态搬到台面上,谏言这两个人回头是岸。
一时间,长宁大长公主府、清和长公主府和其他一众宗亲们的府邸,再加上钟平侯府、漓山露园……总之凡是能在陛下和东君面前说上话的亲属长辈这里,全都门庭若市,甚至还有人传信给东都境主叶见微,请他们去劝劝两个人。
但皆无功而返。
最后无法,宣政殿上,终于有人直接问了出来,陛下究竟是何打算。
凌烨并未回答,而是点了礼部尚书的名字,命其回去好好拟一拟,立大乘境为后该如何行典仪。
满朝哗然。
虽然百官们都有过此种猜测,但真到这时候,还是齐齐炸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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