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根本就不可能是后者,除非楚珩确实就是漓山东君。否则无论楚珩心里怎么想,无论他对自己的心意如何看,他都不能对皇帝说“不”。
但凌烨从来都不想这样。
他喜欢身边的这个人,是想要和他堂堂正正、两情相悦地在一起,而不是要将他笼罩在皇帝的凛凛威仪下,让他纵使不愿,也不敢说出拒绝的话。
——凌烨宁愿不说,也不要楚珩的“不敢”,在这件事上,他并不急于得到楚珩的回应。
世间圆满,徐徐图之方能长久。现在楚珩就在他身边,离他最近的地方,他想一点点地靠近楚珩,一点点地将自己融进楚珩的生活,一点点地消除他们之间存在的隔阂,然后再与楚珩说,用心意打动他,而不是让他被迫臣服于自己的权柄。
六驾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宫道上,车前銮铃响过之处,人皆回避,一路畅通无阻,两盏茶的功夫,问渠阁便到了。
凌烨没让人去通传,免得问渠阁的掌殿看到楚珩从御驾上下来,万一再宣扬出去,反倒不好。他从楚珩怀里拿过手炉,摸了一下温度,便递给了车外的祝庚,示意往里头添两块炭。自己盯着楚珩穿好大氅,戴上手套,裹得严严实实的方才放他下车。
其实问渠阁到武英殿的路不远,走快一些,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楚珩不乐意穿这么多,但是凌烨却不准。
“你一着凉,就没人帮朕看折子了,告假二十天欠的债还没还上,现在还想接着欠?”
先前从敬诚殿的暖阁去后殿用膳的时候,皇帝就是这么说的,现在也一样。
楚珩没法反驳,只得依言照做。
手炉的炭已经重新添好,祝庚安排了个小内侍提灯送楚珩回去。
凌烨站在原地,凝视着楚珩的背影渐渐融进夜色里,身边的宫人侍卫静默肃立,问渠阁的掌殿已经接到了皇帝驾临的消息,着急忙慌地领着众人来迎。祝庚在皇帝身边低声提醒了一句,凌烨方收回视线,转过头踏上问渠阁的殿阶。
与此同时,行至宫道拐角的楚珩回过头往銮驾的方向看了一眼,灯火煌煌下,问渠阁的掌殿毕恭毕敬地迎上前来,引着陛下朝阁内走去,成列的侍书女官捧着放书用的托盘,亦步亦趋地跟在陛下身后。
果真是来取书的,楚珩想。
一种介于失落和苦涩之间的难言滋味涌上心头,楚珩敛回眸光不再看,举步朝前走去。
夜间的晚风迎面拂来,饶是穿着厚厚的白狐大氅,他还是感觉到了冷,从心底渗出来的,一缕缕地蔓延到四肢百骸,虽不至于让他通体发寒瑟缩颤抖,但浑身的血液却都凉了下来。
他喜欢陛下。
尤其回到敬诚殿以后,这种认知越来越清晰。
但是他却不敢说。陛下坐拥大胤九州山河万里,喜欢什么人都不用犹豫迟疑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地告诉那个人便是,如果陛下不讲,那大概就是无意。所以即使他有满腔的喜欢,也还是不能说——如果他将心思挑明,陛下勃然大怒,将他赶走,那么楚珩连见到凌烨的机会都没有了。而姬无月更不能,连来帝都要请旨,遑论到皇帝身边。
内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楚珩陡然回过神,才发觉武英殿已经到了,殿阶离他只有三步远了,就与平日在敬诚殿,御前侍墨和陛下之间的距离一样。
他低下头,抬脚迈过眼前短短的三步,踏上殿阶,楚珩转过身看着自己轻而易举走完的路——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他想。
明白得太晚,他已经动心了,满腔情意覆水难收,可是在敬诚殿里,楚珩和凌烨之间,他曾经无数次以为的三步之遥,原来一直都是咫尺天涯。
——走不完的。
寒蟾月光掠过殿宇的檐角,映照在他的脸上,楚珩站在原地良久,转过身默默地朝武英殿里走去。
一直到戌正两刻,云非才终于等到楚珩从外面回来,他急着跟楚珩说套麻袋的事,楚珩前脚刚踏进房间,他后脚就跟了进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云非随口问了一句,兴冲冲地道,“我找好人了,也打听清楚徐劭的行程了。腊月初五,千秋朝宴前一天,我们去套徐劭麻袋,把他蒙头揍一顿,让这厮连朝宴都去不了,看他还嚣不嚣张。不过不能带着陆稷,他那个一根筋的脑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一去我们都得露馅。”
云非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楚珩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叠好放在床头,垂着眼睛没有应声。
其实上次在武馆里,楚珩作为漓山东君的时候,踹完那一脚心里舒服了些,而且陛下早已经给他出过气了,被皇帝申饬的滋味可比挨顿揍要难受多了,他现在倒也没那么有心找徐劭算账了。
“不用了吧。”楚珩坐下来倒了杯水,淡淡道。
云非没察觉到楚珩低落的情绪,伸手拍了下桌子:“不行,就因为他,我那天被谢统领骂了一晚上,连晚饭都没吃上。不为着他挑衅你,就为了出我自己的这口气,我也非得揍他不可。不用你动手,我喊了苏朗和韩澄邈,还有你二师兄叶书离,你就在旁边看着就行。”
楚珩拿杯子的手一顿,抬眸问道:“你喊了谁?韩澄邈?”
“对啊,”云非得意洋洋地凑到楚珩跟前,“怎么样,想不到吧?韩国公世子那么正经的人都被我说动了,可见徐劭这厮是多欠揍,你就去……”
“行,知道了。”楚珩点点头,眼神微暗,“腊月初五是吧,我去。”
第55章 腊月
一进腊月,整个帝都都变得忙碌起来。
初六就是千秋朝宴,世家王侯云集,各国使臣汇聚,天朝盛典不容差错,礼部连同宫里的六局二十四司忙得脚不沾地,安排筹备朝宴的各项典仪。
朝堂上也没闲着,要赶着在年前将大事都定下来,等过了腊月二十,中央诸官署就要陆续封印绶、停公务,待上元节后,才会重开官印、正式上朝议政。因此年节休沐前的这段时间,就成了台部府司各级官员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刻。
朝中最近争来争去的其实就两件事。
其一是靖南丝路道,暂且叫停还是改道南隰,这件事是明面上最要紧的。虞疆圣子赫兰拓刺杀大胤储君,两国战事一触即发,而兵部原先拟定的丝路道恰好途经虞疆领土,如今不得不推翻重议。
南隰国师镜雪里在抵京的第二天,就已经向皇帝和朝臣们传达了南隰国君的诚意,他们希望靖南丝路道从南隰境内经过,虽然要绕过兴陵山脉走上更远的路途,但是南隰比虞疆胜在安稳——镜雪里的意思是,他们将会调动边境军来保证整条丝路道的安全畅通,而且愿意在关税上做出让步。
为此,朝堂上出现了两种声音,支持改道者众,但也有人暗地里怀疑镜雪里与太子遇刺一事有些关联,因为如果丝路改道事成,南隰将是这件事唯一的受益者。
但天子影卫查过镜雪里踏足大胤以后的所有踪迹,除了在安繁城的时候与敬王见过一面,这位大巫始终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而太子遇刺之时,南隰使团所有人的动向都已经处在天子影卫的密切监视之下了。
镜雪里到底与刺杀有没有关系,在只有怀疑而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情况下,天子影卫不可能直接去审问南隰的国师,大概就只有抓住赫兰拓才能知晓。
可蹊跷的是,尽管大胤如今封锁国境,清查京畿,可赫兰拓却始终不见任何踪影,就仿佛已经从帝都城中凭空消失了一样——能躲得过天子影卫的追踪,显而易见,帝都有人在帮他。
朝堂上争论其二,就是明年恩科的主副考官,这是各人心里最要紧的。虽然各世家嫡系一律上品入仕,但旁支门生如今都得走科举,谁都想自家更多的子弟授官入朝,所以恩科的几位主副考官,就成了各世家互不相让都要争夺的位子。为此,宣政殿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这景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宫城内外、朝堂上下,每个人都忙得身心俱疲,千秋朝宴前的这几日似乎格外折磨人,楚珩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这几天过得委实很“艰辛”,原因无他,自从冬月廿九中午,他吃了红汤暖锅心腹绞痛后,陛下就严格按照程老太医留的食补方子,一天三顿地看着他吃药膳。甚至连早膳也不准他在武英殿里用了,一律都到敬诚殿来,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一碗碗地喝那些掺了药材的清粥。别说心心念念的片皮烤鸭了,他差点连虾仁都吃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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