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一窒,有些迟疑着道:“不太能吧……”
第21章 太后
今冬的这场初雪下了一整夜,将近天明时才停。翌日雪霁初晴,帝都的天比前几日又寒了几分。
辰正时分,楚珩刚到敬诚殿就注意到殿前停了凤辇,两列内侍宫女提灯执扇低眉顺眼地候在殿阶下,阵势十分浩大。如今宫中没有皇后,显而易见是太后仪驾。
楚珩微微皱了皱眉,太后与皇帝之间隔着杀子深恨夷族血仇,两宫关系敏感非常,母子失和是大胤九州人尽皆知的事,如今不过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情分而已。
除了逢年过节皇帝至慈和宫例行请安,这对天家母子私下里很少见面,今日太后忽然大张旗鼓地到敬诚殿来,实属罕见。
昨晚送楚珩回武英殿的一个宫廷内侍正站在门口,见到他过来,立刻走上前来低声道:“太后殿下正在里面,高公公吩咐奴婢领楚大人至偏殿稍待。”
楚珩颔首谢过,转过身跟着内侍往偏殿去。才刚走出两步,身后正殿的大门忽然从里打开,太后与皇帝一前一后从殿内走了出来。
殿外值守的一众宫人侍卫立刻俯身行礼,楚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凌烨一眼看见他,未及楚珩有所动作,直接挥袖作免,道:“你过来。”
楚珩敛下眉目依言走上前去,停在陛下侧旁两步。
钟太后的目光一直落在楚珩身上,慈眉善目地打量了他几眼,语气听着倒是十分温和:“哀家听说皇帝先前从武英殿擢选了御前侍墨,想必就是这位了?”
楚珩到御前已经二十多天,九州的各大世家早在半个月前就将御前侍墨仔细查过几遍了,太后自然也一清二楚,不然也不会甫一踏出殿门,目光就分毫不差地直直盯着楚珩。
她明知故问,皇帝也不戳破,只冷淡地“嗯”了一声。
太后今年正值千秋整寿,年至半百,人却不显半分老态,一身典雅富丽的云锦宫装穿在身上,愈发显得雍容华贵,风韵犹存。她一度执掌江山社稷,拿捏天子权柄,如今虽潜心礼佛,沾染了檀香佛气,眉眼间还是残存着以往权御九州时的凛凛威仪。
她手指拈着佛珠,微微一笑,慢悠悠地接着道:“不过哀家还听说,这位楚侍墨在武英殿曾出言无状冲撞过陛下,因此被记了二十杖。”
凌烨心中一动,面上神色不变,只淡淡道:“母后想说什么?”
钟太后声色依旧慈祥温和,话里满是意味深长:“哀家是想提醒皇帝,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皇帝御极九州,为人君主,底下人也都祈望着天子圣明。哀家甚少听说武英殿里有哪个能像御前侍墨这样,既不论出身才干,又不经遴选考核就直接被点到御前来,更没听说过有谁冲撞了皇帝,不责罚便罢了反倒还能因此升迁的。”
“皇帝仁慈宽厚本是好事,但施恩于一人太过,就容易让人生出妄心,也让旁人心生嫉恨。哀家瞧着楚侍墨也不像是个福缘深厚的,恐怕担不起皇帝这般厚恩。若是真为他好,那二十杖便不该只是暂且记着了,皇帝觉得呢?”
她话里满怀恶意,方才在殿里因千秋宴飨设在何处一事与凌烨起了不快,心中不愉,想挑他的刺与他添堵,就近便直接拿着楚珩开刀。
凌烨心里一沉,生出几分怒气,冷冷地道:“楚珩已经是御前的人,朕没有朝令夕改的习惯,如何安置不劳太后费心。”
“是么。”钟太后微微一笑,吐出这两个字,又仔细看了楚珩几眼,悠悠道:“皇帝有皇帝的考量,哀家本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方才皇帝跟哀家说起旧例法度,哀家如今却瞧着皇帝自己也随性得很。”
凌烨闻言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地说:“武英殿天子近卫升迁调补,御前诸职擢选调动,本就圣心独裁,皆凭朕意。这般随性的,朕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大胤开国以来代代皆是如此。朕虽随性,也不曾有违国朝法度,百官亦未因此事上过谏折。太后若有疑议,不妨宣礼部侍郎去慈和宫讲讲前廷礼典。”
“顺便朝廷宴飨、礼乐典制诸事皆由礼部主持,千秋朝宴设在紫宸殿还是麟德殿,太后与颜相商议便是。等议出章程来,母后派人知会朕一声即可,朕虽为天子,但也为人子,在母后寿辰之事上断无异议。”
钟太后拨弄佛珠的手霎时一停,敬诚殿前落针可闻,无比的静寂。
满朝谁人不知礼部尚书是颜党中人,诚然颜相弄权揽势与皇帝不睦已久,但与太后那就更是积怨颇深。钟太后临朝称制的几年,颜懋在朝堂上日日与她唱反调,就没消停过。
断无异议?
太后默念这四个字,皇帝话说得真是好听,要她与颜懋商议,还能议出个什么章程来?颜懋若是能让她称心如意在紫宸殿设朝贺宴,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太后被他噎得无言以对,脸色变了几变,神情很是不愉。她沉颜看着面前这张与成德皇后顾徽音眉眼相似的脸,一时间更是怒恨攻心。
太后当年嫁进诚亲王府的时候,因为接连守孝,误了年龄,便只做了侧妃。后来凌铖登基,借烈帝遗诏娶了北境顾家的嫡女顾徽音为后,执掌中宫,帝后同尊。
一步差步步差,纵使她后来成了继后,如愿母仪天下,但终归还是差了三书六礼、天子亲迎,十六抬龙凤辇从丹凤中门御道娶进九重阙的元后顾徽音一截。
所以即便她的长子即便是先帝皇长子,后来同样成了嫡子,却也不过只是得封齐王,最后践祚的依然是顾徽音的儿子。
成王败寇,棋差一招,一步步差过来,就成了今天这个局面。她长子伏诛,家族遭戮,如今纵使再不甘愿,也得承认,至少在现在,这九州之主是别家人。
太后拨了几颗佛珠,敛下满心忿恨,目光在楚珩身上转了几转,不再说什么,雍容昂首往停殿阶下的凤辇走去。
凌烨懒得再做什么恭送母后的虚礼,转过身带着楚珩进了殿内,但是却没去往日批阅奏章的内书房,反而径直来了敬诚殿的正殿。
高公公从书房里捧着一沓奏章放到了正殿面南的御案上,楚珩见状微有些纳闷,凌烨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正殿里跪着舒服。”
楚珩望着脚下平整冷硬、光可鉴人的金砖,心中微动,忽然想起了点别的事来。凌烨不再多言,只让楚珩一起过来研墨。
楚珩折起半截袖子,执着朱砂墨锭转腕。凌烨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伸手取过水盂和小铜勺,帮忙往砚台里添水。
他目光盯着楚珩的手,自己手上却没仔细没留神,水珠接连落进砚台里,墨色顿时晕染开来。
楚珩“嘶”了一声,用手肘推了推他,皱着眉头,说:“陛下不要捣乱。”
“哦。”凌烨理亏,闻言只好放下水盂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不多时,楚珩将朱砂墨研磨好,才刚收拾好墨锭,便有殿前侍卫入内禀报:“启禀陛下,嘉勇侯世子徐劭、武英殿天子近卫徐勘奉旨请见。”
凌烨容色骤沉,缓缓抬起眼帘,然后冷淡地“嗯”了一声,却没说宣进,抬手便让侍卫退下了。
在正殿里值守的宫人侍卫见此场面,立时回想起了昨日午后那令人胆颤的凝重气氛,心全都高高地吊了起来,低垂着眉眼,敛声屏息。
楚珩视线落到正殿御案前的金砖上,又抬眸看了一眼此刻帝王威仪俱显的陛下,由此可见,方才那句“跪着舒服”是为谁准备着的。
凌烨就站在御案前,慢条斯理地将红木托盘上的折子悉数翻了一遍,然后又与楚珩研究了一番朱砂墨色的问题。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凌烨终于朝殿外的方向瞥了一眼,对楚珩道:“你来。”带着他绕到龙椅背面的屏风后。
山河地理漆金浮雕屏风后的景象,与庄严肃重的正殿颇有些格格不入,铺着厚厚的织锦羊绒地毯,红木案几上放着各色果子点心、清茶热饮,甚至还有一碗与昨日晚膳桌上一样的桂花酥酪。
“清晏来敬诚殿的时候喜欢藏在后面偷吃点心,后来这便成常例了。”凌烨轻咳一声,顺着楚珩错愕的目光看了一眼红木案几,温声说道:“你在这儿坐一会,且不要出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根基未稳,朕若是在明面上向着你,让旁人都知晓申斥徐劭兄弟二人为的是给你出气,反倒不好。”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