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身为御前侍墨,看过无数奏章上的御笔朱批,上面的字端严势整,落笔宽广平和,内里却又藏着不容违逆的锋利,霸道而内敛,也许就如同坐在御座上不怒自威、深沉难测的皇帝。
但是话本上的小楷,笔笔都透着宁和简静,字里行间敛去了肃严持重的帝王威仪,仿佛只是那个叫“凌烨”的人在书写。
楚珩抚摸着那些字迹,心里一片柔软,他弯眸莞尔,翻着书看了几页,发现还不只是修补缺角。
民间话本大多粗糙简陋,为的只是讲三两个故事,起转承合的情节到了也就成了,比不得经史子集那般精雕细琢、不赞一词。著书人字句时有不通不顺之处,看话本的人只是图个乐子,当然不会在意。
而楚珩眼前这册“昭明纪要”,字里行间的每一处错漏竟都被仔细校对过。
那用作批阅奏章、决策国事的御用朱砂墨落在泛黄滞涩的梗棒纸上,每一笔显得格格不入,从中依稀能窥见当年在灯下对着粗糙话本逐字逐句查漏补缺的少年天子,该是怎样的一种认真与虔诚。
这些话本里两册是讲民俗志趣的,一本游记,还有三册是风花雪月。从宣熙二年至宣熙七年每年一本,每本都校对过,纸张的边缘微微卷起,书的主人显然将它们翻过许多遍。
楚珩摩挲着那些微卷的页角,忽而有些心疼。
旁人唾手可得,看过一遍后便丢在一旁用来垫桌角的消遣玩意儿,于书的主人,却是视若珍宝的存在,是不属于“皇帝”,只属于“凌烨”的别样颜色。
他不厌其烦地校对着每一处错漏,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些看似粗漏却写尽人间百态的话本,这些都是九重阙里寻不到的红尘可爱。
也许在这些书面前,他可以脱去九州帝王的外衣,摘下繁复沉重的十二冕旒,不再肃严威重,巍然沉静,看见有趣的桥段会笑,观阅悲离的故事会哀。
但这样的“凌烨”不能被别人看见,话本也要藏起来。
现在那个偷偷藏话本的人,就坐在前面的龙椅上。从楚珩脚下的地毯出发,要绕过屏风,踏上御座的丹陛,走上许多步,才能靠近他。而平日里御前侍墨书房当值,与他之间只相隔着三步。
距离分明是长了,可此刻楚珩捧着这些页边卷角的话本,却觉得自己离那个叫“凌烨”的人好像近了一点,比三步还要近。
但也越加心疼。
要是能早一点遇见他就好了。
楚珩低眸看着手上的书,心里忽然想,如果能早一点遇见凌烨,说不定可以帮他多带几册话本。
漓山藏书阁里有各式各样的话本子,楚珩记得有几册写得极好,漓山开在帝都的书局里也有,很受读者欢迎。
改天出趟宫,可以偷偷藏进衣襟广袖里带过来,恰好,凌烨的话本里没有宣熙八年的,他可以帮他补足,还能多补两册,就说是作为……作为他帮自己出气的回报,楚珩思及此,不禁弯起了唇角。
这会儿前殿很安静,落针可闻,陛下正在替他欺负人。
楚珩眉目舒展,索性盘膝在地毯上坐了下来,打算看看凌烨眼中的红尘烟火——也许看过之后,可以悄悄地再走近他一点。
楚珩随手拿了一本宣熙七年的书,看名字就知道讲的是风花雪月,与子偕臧。
当他翻开扉页,入眼却不是著书人姓甚名谁,铁画银钩的八个大字径直闯入眼帘——“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楚珩微微一怔。
同样是陛下的笔墨,笔势却和校对错漏的简静小楷截然不同。
楚珩在心底默读了一遍,指腹轻轻描摹过上面的墨迹,眼前仿佛浮现那双执掌大胤九州天地乾坤的手,握着山河社稷笔,蘸着江山不老墨,落笔字字磅礴千钧,一笔一画力透纸背,仿佛是在下定什么九死不悔的决心一样。
可这样落笔镇山河的八个字,却偏偏是写在一册看似与之格格不入的情爱话本上。
……
凌烨处置完徐劭,绕过屏风走进来,就见楚珩正坐在地毯上,看自己以前偷偷藏起来的话本。
琉璃窗扉透进来的天光洒了满室,红木案几上的两杯清茶在和光里冒着细细的热气,显然才斟不久,其中有一杯是给他的。
凌烨走到案几旁坐下,拾起那只杯子,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楚珩闻声抬起眼帘,但并未如实回答在看哪一本,而是似笑非笑道:“昭明纪要。”
凌烨旋即明白他是指的什么,不由失笑,解释道:“这是很久以前,天子影卫自作主张从外面偷偷带回来的,要防着不被帝师发现,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法子。套上经史子集的书封,混进从问渠阁取来的书里,悄悄地带到御前。影卫先前从没提过此事,头一次乍然看见,朕也吃了一惊。”
“不过影卫也不敢多带,怕被帝师发现,后来不知怎么地就成了习惯,此后年年也只带一本,都是他们看过后觉得不错的,从中挑出一本来。”
“帝师?”
楚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个字眼,陛下说帝师,可他怎么记得,从前先帝年间,太子三师一直形同虚设,不曾有人专门担任。
当朝国史中并无记载,楚珩先前也从未听人提过,况且他身为御前侍墨,见到过大胤朝堂上所有官员的奏折,可从没有哪一本,官职前面是再冠以“帝师”二字的。
楚珩纳闷不解。
凌烨却点点头“嗯”了一声,笑容浅淡了几分,视线落到那几册话本上。
楚珩合上书,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所有的书里唯独只有宣熙二年这一册套了旁的书封做掩饰,其余的都是话本原模原样的书封。
凌烨看着那沓书,眼底的笑意渐渐隐去,语气平淡道:“自宣熙三年起,就不再有帝师了。所以影卫后来再悄悄带话本进来的时候,就不必再套‘昭明纪要’了。”
不再有帝师了么……
楚珩抬眸觑了一眼陛下的神色,发现提起这两个字后,他又变回了素日里沉静冷峻的圣明天子。
而那个叫“凌烨”的人,仿佛随着合上的书一起,被封进了“昭明纪要”壳子下的话本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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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吃糕
翌日天气大晴,前天夜里下的雪渐渐开始大片融化。雪水沿着瓦檐上结成的冰棱子淅沥沥的往下滴落,宫道两旁有成列的宫人正忙着清理隔日的积雪。
敬诚殿掌殿高匪指挥完宫人扫雪,看了看日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从靖章宫出来,一路路过紫宸殿、宣政殿,跨过半个紫微城再往南走,就到了九重阙前廷中的外朝——太微城,这里是大胤中央台部府司诸官署的所在地。
高匪径直进了尚书台,迎面恰好就碰见了礼部侍郎。
李侍郎一眼看见他,迎上前去客气笑道:“高掌殿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陛下有旨?”
高匪往明间屏风后扫了一眼,笑着说道:“旨意称不上,不过确实是有一事。太后殿下昨日驾临敬诚殿与圣上谈论起千秋朝宴设在何处一事。陛下的意思是此次千秋既是太后寿诞,又是朝廷盛事,兹事体大,不便自己一个人拿主意,该与百官们一同商定。”
“圣上思及朝廷宴飨、礼乐典制等一应事宜,皆由礼部主持,所以还请礼部诸位大人直接至慈和宫与太后殿下仔细商议。等凡事议出章程来,呈报给陛下即可,陛下身为人子,当然希望凡事尽善尽美,只要与太后商议过了,陛下那里断无异议。”
李侍郎看着满面笑容,话里却满含机锋的高匪,心里不由“咯噔”一声,余光往屏风后瞥了一眼,试探着问道:“敢问掌殿,太后可有提起过打算将朝宴设在何处?”
高匪笑了笑,目光慢悠悠地扫过支着耳朵余光看向这里的众人,缓声缓气地吐出三个字:“紫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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