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眉心倏然一跳,心头隐隐有着不祥的预感,他拿起那册薄书,缓缓翻开扉页,字迹入眼的刹那,捏着纸张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
这“册”书确实只有一页,是国法里最简略也最复杂的一编,不过只有寥寥几句话,最为核心的其实就十个字:大乘境非请旨不入帝都。
颜懋合上话本,轻轻挥了挥手,花厅里的侍女仆从手脚伶俐地将膳桌撤下,而后换上一张素朴的茶几,上好的君山银针被沏开来,斟了两杯分列在茶案两侧。
所有的侍女仆从以及相府内的武者悉数退下,下了竹阶候在水榭外,四面环水的花厅里只剩下楚珩与颜懋两个人。
颜懋比了个“请”的手势,平声道:“谈谈吧。”
楚珩放下手中的纸,却坐着没动,瞥了一眼那散着清香的君山银针,嘴唇轻启,声音无甚起伏:“不了,我怕有毒。”
颜懋端着茶盏的手浅浅一顿,继而面不改色地啜饮一口,放下杯子对楚珩道:“我听说,你的生母与漓山东君姬无月乃是同宗,其实我很好奇,究竟是怎么个同宗法?”
楚珩微微偏过头来,看向颜懋,简单道:“同姓而已。”
颜懋不置可否,对此也并不过多纠缠,转而提起了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楚珩,你离家十六年,可能不甚清楚,你弟弟楚琰如今在钟离楚氏的家学里出类拔萃,头角峥嵘;你妹妹楚歆早些年家学里的时候,最多只算是庸中佼佼,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她只能留在钟离本家,来不了帝都,可是去年在家学里的最后一次武比,钟离所有的贵女都不是她的对手。你同母的幼弟幼妹于武道一途上都很有天分,秀出班行。那么你呢,楚珩?”
楚珩神情不动,淡淡看着颜懋,片刻后张口道:“我以为颜相该知道……”
“知道你幼时不足,害过大病,而后就留下了病根,经脉滞涩。”颜懋打断他的话,自顾自地将楚珩会说的话讲完,他垂眼转着茶杯,像是走了一下神,过了片时,淡声继续道:“高门世家总爱联姻,除了摆在眼前可见的利益,还有一样。”
他忽然抬眸看向楚珩的眼睛,缓缓道:“他们想要保持并延续血脉里的‘优秀天赋’,所以高门著族代代都有佼佼者,寒门小姓几代未必出一个。这也是为什么,世族里嫡庶总是界限分明。”
“你生母,名叫姬无诉樰。”颜懋的语气不急不缓,平声说道:“她是建宁三年大赦天下的时候,成德皇后做主从掖幽庭里放出来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个。这个和后来的漓山东君同宗的女子很奇怪,她根骨尽毁,过往所有的一切模糊不清,所有带有她名字的籍册都被人悉数销毁,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她曾与漓山有关联。”
楚珩面上不动声色,衣袖掩着的手却微微一紧。
他知道他的母亲,姬无诉樰,十七岁以前的她,很强。可就像曾经还不是东君的姬无月一样,她很少踏出漓山,也很少为人所知。
但正因为神秘,涂抹起来才更为容易。
漓山上一任掌门叶云岐,在建宁元年的一个大雪夜,亲手将自己爱徒姬无诉樰所有的一切尽数销毁抹去,余下的只言片语被封存在望舒殿的一间清室里。
漓山所有的典籍中不再有她的名字,漓山如今的弟子也并不知道,很久以前,他们有一个叫姬无诉樰的师叔,她十七岁前,曾经是既定的东君。
“所以颜相想说什么?”楚珩沉声问。
颜懋不语,偏头往窗外看去。
今早还大晴的天穹不知何时竟又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细碎飘落,若仔细看,便能注意到灯下的细雪中间夹杂着几点别样的白,那是水榭对岸的照水白梅。飞花与雪融在一处,在晚风里穿庭越水,迤逦前行。
室内再次安静,良久,颜懋转过头来,看着楚珩,淡淡道:“我四方游学时曾见过一次姬无诉樰。”
颜懋顿了顿,说:“在她十七岁以前,于朔州北境,小重山。”
“北境经年有雪,小重山上白梅纷纷。人常说北境飞花踏雪城的剑,心行即剑行,心至即剑至。意思是踏雪剑歌的要义在于心意之所至,利剑之所指,追求人剑合一、我心即剑的境界。”
“当年还不是成德皇后的北境大小姐顾徽音曾经作过一副画,画上是个穿白衣的少女,在白梅纷飞的小重山上青锋出鞘,刃指群雄。雪光揉进剑光,花色如同剑色,小重山白梅三千也比不得她一身素白风华绝代。”
“那画上题了一行字,上面写——‘花如雪,剑如雪,持剑的人亦如雪’。后来被世人传出来,都说这是在写飞花踏雪城的剑。”
“你觉得这其实是在写谁?”颜懋问楚珩。
第29章 如雪(二)
沉默再次笼罩满室。
暮夜渐渐降临,北风更紧,水榭对岸的白梅被寒风卷起,掠过半丈湖面,在明灯下与细雪无声纠缠。
窗里窗外都是寂静。
良久,楚珩忽然无声弯了弯唇,抬起头看向颜懋,状似坦然道:“我从前一直都以为这句话说的是飞花踏雪城的剑,但今日听相爷的意思,这笔题字写的原是我母亲。”
颜懋微微眯了眯眼,他盯着楚珩的面容,这个年轻人的神情面色从始至终都是无懈可击,由最开始被强行“请”到花厅里来的怒意和不解;到后来与自己说话时透露出的不耐与抗拒。
直到他看见大胤律时,方才真正有所动容,但面上惊讶是有了,却并不见他露出半分慌乱,仿佛这张载着国法的纸只是让他知晓了为何会被人“请”到这里的缘由。于是放下那张纸后,神情话语就又恢复了之前的不耐抗拒。
颜懋观察得十分仔细,刚才楚珩在提到他母亲的时候,尽管唇角犹然带着浅笑,但言辞间却流露出些许苦涩——开口前那段冗长的沉默,似乎并不是心虚之下的刻意回避,只是往事多艰,不欲多提。
现在他坐在离颜懋几步远的圈椅里,垂着眸子,长睫颤动着敛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整个人都笼罩在淡淡的怅惘里,而且并不是在作伪。
从踏进这间花厅直至现在,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是顺理成章,自然到让颜懋心里罕见地产生了犹疑,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判断出了差错,还是眼前人面对试探时的反应太过熟练,神情话语半真半假,教人如何都分辨不出来。
而楚珩也并没有给他思索与分辨的时间。
他抬头,拾起放在身旁案几上的那张大胤律,语气十分坦然,道:“相爷今日的提醒我记住了,等我大师兄到了我自会转告他。不过他这次来帝都,只是准备在露园小住几日,与我调理经脉,并未打算入城,因而也不必请旨。”
楚珩停顿了一下,注视着颜懋的眼睛,平静说:“天子影卫首领凌启,也知道此事。”
颜懋眉心微动,眼底顿时有意外之色一闪而过。但尽管感到意外,他对影卫知情的事似乎也并不怎么上心,反而更关注楚珩言辞里的前一句话,重复问道:“东君来帝都?”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很奇怪,并不是惊讶,反倒像是在与楚珩确认一般。
楚珩颔首称是,又反问道:“颜相不知道么?我倒是听说五城兵马司的南衙将军与颜相素来交好,太后千秋兹事体大,帝都戒严后便暂时只开南西城门。”
他扬了扬手中那张写着国法的纸,语气十分自然:“我以为颜相是听说了风声,所以才先找我来提醒一二,借以转告给东君,免得他万一闲来无事去帝都城里逛一圈,南衙恐怕就要被人大作文章了,届时不好交代。”
楚珩这话说得别有深意,火药味甚浓,明显是蕴着坐久了的怒气。
颜懋瞥了他一眼,却并未回应什么。在确认过“东君来帝都”这句话后,颜懋似乎就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也不再去计较楚珩其他的说辞是真是假、是否冒犯。
沉默第三次降临水榭。
这一次却并没有持续很久,花厅的门忽然被人轻轻叩了两下,颜沧的声音适时在门外响起:“相爷,漓山露园来人了,说是天色已晚,不便叨扰,派人来接楚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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