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低低“嗯”了一声,没再解释,一刻不停地直往武英殿赶。
……
殿内,颜华斌接过苏朗递来的茶,内心越发焦灼,而对方却完全不给他催促的机会,东拉西扯了一阵子,又问道:“老国公已经到了吗?今天恰好有空,回头备了礼也上门拜见他老人家。前一阵子我去京关探亲,家祖还时常提起。”
苏朗的祖父和颜老太爷从前有袍泽之谊,现任颖国公苏阙和庆国公颜愈亦同朝为官数十载,苏颜两家算是世交,旁系亲戚里还有相互联姻的。苏朗说这话还真不勉强,堪称得体合仪。
颜华斌和苏朗交情不算深,从前只知道这颖海二公子难办,却没想到那么难办。
他强扯嘴角,只好硬着头皮如实道:“还没呢,只是算日子差不离就是今明两天,家里预先准备着。”
“哦,这么的啊。”苏朗微微笑了一下,点点头端起茶盏,不再说什么。
——既然没到,那就没那么急了,等着吧。
颜华斌催促的话被苏朗三言两语堵回了嗓子眼里,心里愈发焦躁。他看着旁边一言不发的云非,眼皮忽而跳了几下。
怕什么就来什么,门外陆稷跟着楚珩疾步走了进来,殿内三人放下茶盏,站起身。
楚珩像是惊讶:“庆国公世子也在?”
颜华斌颔首还礼:“楚侍墨。”
苏朗见陆稷很快去而复返,心里有些拿不准,状似随意道:“楚珩,你不是当值吗,怎么从御前回来了?”又朝陆稷:“谢统领呢?”
陆稷一噎。
楚珩立刻接过话:“谢统领还在前头,路上我碰到陆稷聊了两句,免得他再跑了。云非——”
后者抬头。
楚珩说:“陛下视朝前留了口谕,命你去敬诚殿候着,回头有旨意给你。跟我走吧。”
云非恭声道是。
颜华斌心里一沉,到了这时候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这三人分明就是合伙做戏,故意拦着。他胸口火气翻涌,面上却还得温和有礼:“哎,等等,今天不是轮到云非休沐吗?”
楚珩和颜回道:“不敢妄揣圣意,但天子近卫随传随到,这是规矩。”
他四两拨千斤,颜华斌被堵得一噎,但今天若不把云非带走,以后恐怕就再没机会了。颜华斌暗自咬了咬牙,强笑道:“家祖来了帝都,他老人家许久没见孙儿,想着今日云非休沐回府,好一起去迎接……”
楚珩轻轻扯了扯唇角,淡声打断:“为人臣者,先尽忠后尽孝,难道在庆国公府,还要反过来不成?”
颜华斌连忙低头:“万万不敢,还请侍墨慎言。”
楚珩不再给他眼神,径直看向云非:“走吧。”
颜华斌攥紧拳头,眼见云非低敛眉目,就要跟出去,他心中一动,焦灼间忽然想起了什么,朗声道:“侍墨留步——”
楚珩回头:“颜世子还有事?”
颜华斌勾了勾嘴角,沉声道:“侍墨来传陛下口谕,不知可有信器?”
楚珩没有说话。
苏朗、陆稷却都变了脸色。
颜华斌眼中笑容更盛,曼声继续道:“若无信器,侍墨所言恐怕就不妥了吧?”
何止是不妥,假传圣旨,罪责追下来,拖出去打死都不为过。
楚珩皱了皱眉,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颜华斌挑着唇,乘胜追击:“既然如此,那云非……”
楚珩从怀中拿出了一块以贯珠为缨的玉佩,描金九龙纹环绕,中间书着一个人的名字——“凌烨”。①
天子衮服之玉,见之如面圣。
苏朗、云非、陆稷全愣住了,颜华斌更是僵在当场,足足过了好几息,几个人才从骇然中回过神来,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口称万岁。
楚珩将玉佩妥帖地放回怀里,垂眸看向颜华斌:“颜世子还有事吗?”
颜华斌伏在地上,全然变了脸色,按着地面的手指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默了默,咬着牙低声道:“云非好好办差。”
云非站起身,跟楚珩往外走,“堂兄放心。”
待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剩下的三人站起来,颜华斌连客套的心思都没了,恨恨地扫了苏朗一眼,挥袖就走。
苏朗微微弯眸:“颜兄慢走,我还得打马球,就不送了。”
他摸了摸下巴,满脑子都是那枚九龙纹玉佩。
衮服之玉系天子礼器,是皇帝登基时所佩,帝王表征,天下只此一枚,日后生同衾死同穴,是要一直带进帝陵的。以此为口谕凭证,简直过得没边了!匪夷所思。
苏朗忖度了半天,还是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他纠结了半天,决定等会儿不然去问问。
……
一路无言,云非跟着楚珩往敬诚殿走,来去的宫道很长,风迎面拂过的时候,会带来满身的凉意。走了许久,云非低低地开口:“国公府叫我回去,是想做什么?”
不等楚珩回答,他就自嘲地笑了一声:“像我这样的,居然有一天也会被拿去当人质……要挟谁,颜相吗?他不会在乎的。”
都是从小耳濡目染九州朝事的世家子弟,谁又比谁差多少?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也该反应过来了。一次会上当,两次三次了,又怎么会不明白?颜相带头停行卷,动摇了世家根基,大族要对付他,第一步就是先挑软肋下手。
可惜他们病急乱投医,看错了。
颜云非并不是。
他这样想着,楚珩没有说话。
又走了半盏茶的时间,楚珩感觉衣摆被人微微拉了一下,回过头,见云非垂着眸子看不清神情,声音轻如风散:“……楚珩,是不是……他要出事了?”
楚珩看着面前的少年,心里终是一软,叹口气在他肩上抚了一下,“走吧。”
云非的眼眶倏然泛红。
……
巳时末,皇帝视朝回到敬诚殿。
楚珩、云非已经在书房里候着,苏朗也过来了。见皇帝进来,俯身行礼的同时,向他腰间玉佩上瞄了一眼,朝服上饰的是枚和九龙纹珮样式相仿的古玉,平日看着倒没什么奇怪,可联想一下楚珩拿出的那块真品——而且直到现在,苏朗也没见楚珩将玉佩奉还回去——这便耐人寻味了。
偷是绝不可能的,那就只能是……苏朗福至心灵,突然想起了什么,慢慢地变了脸色。
凌烨扫了一眼行礼的三人,平声叫了起,路过楚珩身侧时说了句“过来”。楚珩就在苏朗难以言喻的目光里,跟着皇帝进了里边暖阁。
楚珩借着换常服的空档,将武英殿里的事简要说了。
凌烨轻轻叹息,今日大朝会,颜相呈了停行卷后的科举章程,朝堂上已经议过了。虽然世家党们极力反对,但都没能辩过颜相,再加上兰台大夫韩卓极力支持,文信侯沈文德亦没有出言否定,士林里最有名望的南韩北沈都这样了,其他人心有不服也只能干着急。
停行卷的事就这样初步定了下来,昭告九州的圣旨是最高级别,同寻常手谕不同,要经过中书门下草拟审议,再经由尚书台发往各州,停行卷非军机国事,至少要三天时间才能走完中央的全套流程。澹川颜氏那些世家党要有动作,就在这几天了。
凌烨想了想,说:“等下拟旨,召永安侯萧温琮即刻回京。”
楚珩道是。
凌烨换了身常服回到书房,写好手谕交给影卫,方抬眸看向底下的云非,说:“即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叫你,都不准出宫。”
云非低低应了声“臣遵旨”,他不是小孩子,这话背后的缘由自然能想明白,只是——
云非垂着头徘徊了一阵,终是忍不住上前几步跪了下来,他抬头望向皇帝,眸眶泛着红色,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发哑:“陛下,臣能不能……能不能去趟相府,我……”
“不能。”皇帝没有同意,“这段时间,你好好在武英殿里,不踏出九重阙,就是给你父亲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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