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张圆了嘴,半晌才挤出一个“哦”。
棠翎有点烦躁地捋了下后勺的发,将半张脸埋进臂弯里,没再看她。
毫无缘由地,棠翎的眼神被路旁的那辆黑钢色的R8牵了去,他下意识地又往那处多看了几眼,莫名觉得熟悉。
圣诞过后又接上了元旦,正是店里最忙的时候,但棠翎的班只排到一月一号,因为那天他刚好上满三个月。
刑满释放,他是这么跟学长解释的。
那天他听了件稀奇事,有五六个男生来店里连着订了走廊尽头的四个包间,哪怕没人也上的最贵的果盘。而正是这暴发户做派让老板娘格外地给予关照,近乎有求必应。
棠翎原本在后厨兑饮料,却突然被叫去送酒。踩过走廊狭长的软毯,靠近尽头的时候他就隐约能听见哄闹的呼声飘出来,爱在西元前的伴奏中还有人起哄似叫着大D大D。
敲了下门无人响应,他便直接推门进去,一下看见长形沙发四周被四五个男人鬣狗似的团团围住,他们有的还高举着手机,不知道在拍些什么,脸被兴奋的红色彻底湮过。
地上还散乱掉着衣物,门口还有一个挂着坠子的书包。棠翎走进了些,放酒的时候从身影揉动的间隙瞧见了他们中学的校服。
女孩的手因为昏迷而垂下了沙发边缘,而她身上那个穿戴整齐的男人也停下了动作,应着门缝隙进来的光柱回了头。
晦暗不明之间,棠翎瞧清了两人的脸。
直到现在,棠翎再回想起那个瞬间也都记不起任何情绪,只知道自己举着酒瓶就往梁嘉荣头上敲了过去,碎玻璃混着鲜血像礼花一样迸溅而出,像一场对他愚蠢行径的慷慨嘉奖,有些也顺势扎进了自己的手心。他和梁嘉荣厮打在一起,可长过几岁身量却还是不及,碎酒瓶很快被夺了过去,倒过头来刺进了他的左腹,一旁的朋众也将他死死按在地上接连踹了几脚,教他根本动弹不得。梁嘉荣就这么蹲在他的头顶,一片混乱里他瞧不清梁嘉荣的脸。
梁嘉荣一手捂着头上淌血的伤口,一手将啤酒往他脸上倒,又扔开瓶子连着掌掴了他好几回,说这不就是大家要的公平吗,棠茉找上我爸,那我就找你女朋友玩玩。棠茉贱狗一样扑上来什么都想抢的时候你就该知道你的日子不会很好过。我妈信佛不愿和人计较,可她到最后都觉得是自己的错啊,你们要脸吗?
裸露的躯体被荧花的屏幕载着吊在了棠翎半合的眼前,血在他眼睑上也变得黏粘起来,成功将他的视线锢进了极小的匣。模糊间他只听见门口惊诧的尖叫,眼前的景象消散又重聚,最后归于了彻底的黑暗。
仔细回想,棠翎被人讲脑袋有病好像就是从这个阶段开始的。他觉得自己那时候好像一个在冬夜荒街裸奔的疯子,能接连性地做出一大串怪异的行径。
被KTV的人送到医院以后能动的第一个晚上,棠翎突然从床上翻了下来,直愣愣地就往外闯,连针都没记起拔。负责登记的护士撑住桌子叫他,他却只是穿着病号服跑离了医院,然后去到了梁平江本来的家,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急切。还没把门敲开他就一五一十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最后好像吃了半个闭门羹,只听见梁平江冷声回应道他现在情绪还不稳定,不要乱说话。
然后棠翎深更半夜又跑到公安局说要报案,有人强奸未成年,有监控做证据。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也不正面答什么,接了个电话以后回来给他倒了杯茶,似乎还想把他送回家,虽然最后也拗不过他的坚持,还是跟他一道去了店里,可他们却得到了一个监控坏掉了的结果。然后棠翎找来那天当班同事的所有联系方式,恳求他们出面以作人证,听见两个“不太清楚”之后他继续打算拨给第三个,然而电话还没顺利拨出,梁平江的司机就赶来将他重新带了回去。
其实这套房子棠翎以前只来过一次,印象里梁平江总是能住很多证上没写自己的房子,他只记得这里的前院有个石头围成的水池,里面圈着从出生到死都在这烂水塘里打转的金龙鱼。
梁平江似乎没有想和他声嘶力竭探讨什么的欲望,云淡风轻地替梁嘉荣道了歉,说会以他们的方式进行补偿的,同时也指出了他的问题,他的急躁沉不住气。后来他咒一声不开教,彻底对与棠翎争辩疲惫,径直回了屋。一旁站着的司机在门被关上的同事就上前来将他拉了出来,摁住他的脑袋往水池里埋,似乎是想要用呼吸收他一个以后不再乱说的保证。那些肥硕的鱼明哲保身地逃往水池那边,看戏般舞着尾巴,可在濒临窒息晕过去之前,棠翎都没有开过口。
后来也不知道梁平江到底为什么没再“和小孩计较”,在棠茉来接他的时候,司机叹息似的说了句,梁校也是没办法,不能留案底的,影响仕途。
那之后他又被送回了医院,醒来的时候看见棠茉就坐在门边的凳子上小憩。
喉咙就像破掉了一样被什么彻底粘连住了,棠翎力竭地坐起身来想要倒水喝,而只是这样细小的动作都吵醒了棠茉,她撑起上身,警惕又过度惊惶地问他又要去哪。
棠翎发声困难,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似乎是棠翎又犯了她最讨厌的那条“什么也不说”,棠茉那些在家里发酵的幽怨一下便顶破了盖,尖厉地骂他不懂事,怎么能为了毫不相干的人毁了自己的家。在胡乱地回忆一通以后,许许多多的悲伤又涌上了她的面容,说当初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想要来这里。为了得到一些而丢掉一些,这规则再公平不过,可那是我承受后果以后才得到的东西,你别随随便便把它丢了行吗。
其实棠翎在这以前还以为棠茉是会理解的,因为以前坐在店铺的夕阳下骂着新闻的人是她,而她现在却只留给棠翎了一只细瘦的侧影,一个颤抖的肩膀,一句,你放过我好吗,寄人篱下谁容易呢,别添麻烦了。
事情发生快一周以后,在梁平江的强迫下,梁嘉荣居然被押到棠翎床旁极简短地道了个歉,轻薄的像被卡车轧过的塑料瓶。梁平江还说赔偿的事他们已经在做了,之后打算把梁嘉荣送回加拿大让他妈妈好好管教。
棠翎没怎么放在心上,只觉得他不该和自己道歉。
在医院躺着那段时间他偶尔会瞧见有个看不清长相的人被绑在屋子的墙角,睡觉的半梦半醒之间还会迷迷糊糊听见哭声,细碎又哀怨。
就着这个症状医生老问这会不会影响到他,又听没听见什么指令性的话。
棠翎打算从今往后把自己标榜成理性的人,这些东西的存在其实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虽然在生理上不太能辨别幻觉与现实的差别,但他清楚病房里不会再有其他的人,所以就那样与奇妙景象平凡地共存着。
不过最先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无法入睡是因为每次一快睡着就会听见有人趴在他床边哭,结果后来换过两种药以后哭声也没再出现过了,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本来就睡不着。
生活好像是以一种火车过境的姿态碾压一切向前行进,棠翎在出院以后竟然按部就班地上起了学。
重返校园的那天他注意到教室里阿秋的位置也是空的,那时候还有同学会因为这份突兀而就着课桌主人发问,过了几天教管就收走了这套桌椅,再没有人提起过那个短暂来过又沉默寡言的女生。
后来有一天放学,棠翎在那个走过千百遍的校门转角再见到了阿秋,她似乎是来告别的,要转学去到父亲工作的城市。
毫无征兆地,就在那个炎热一如平常的夏天,棠翎愧疚地在她的面前大哭了一场。印象里这一辈子他似乎就哭过这么一次。
他好像也不是确切地为这件事而感到悲伤,至少不仅仅是,更多的他好像在虚伪地哭起自己。棠翎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切的无能为力都源自于他像个傻逼一样觉得一切不该是这样、不能是这样,却对这个时代的病灶在哪儿一无所知。
他只能用手掌紧紧地压住自己的眼睛,可那些眼泪还是从每个缝隙拼了命向外涌,无法抵挡。
人类进化史上最啰嗦的能力就是思考,思考会让人从乐天派变成矫情派,越想越觉得哪儿哪儿没对,最后只能自己把自己杀掉,如此方能终结思考,挣脱一切。棠翎的一整个青春期都一半的时间都是这么矫情地度过的,一半指的是晚上黑色的那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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