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头年纪大见的事儿多,有时候比自己儿子孙子都还经得住,陈林虎还在后知后觉地担心对门的情况,他已经戴着老花镜在二单元群里跟四楼小冯嘱咐起事儿了。
“有什么事儿小冯会在群里说,到时候要是有用得上咱家的都给我跑快点!”老陈头跟宣布什么大事儿似的清清嗓子,站起身朝卧室走,“都歇了吧,虎子睡我屋。”
陈林虎抿着唇没吭声,陈兴业还没把事儿跟儿子说清,下意识不答应:“我跟他还有话说呢爸,您把他搁我屋吧。”
老陈头背着手走到自己卧室门口,没搭理他,回头朝陈林虎扬扬下巴:“看什么你,架床去!还让老子给你架啊?”
语气又成了往日威风凛凛的陈大爷,陈林虎这会儿压根不敢惹他,贫都没贫一句,立马拖出行军床去老陈头屋里铺开。
老陈头这才把目光落在陈兴业脸上,哼笑了声:“我没问你为什么打他,你也就别跟他有话说了吧?”
屋里屋外的父子俩心里都是一紧,陈兴业隔了几秒,深深叹口气:“行,今天晚上你也不舒服,刚好虎子离得近,让他守着我也放心。我晚上觉浅,要有什么事儿喊我就行。”
“嗯,”老陈头瞥他眼,“原来你他娘的还没打算气死我。”
这会儿廖大爷儿子的哭喊还没从陈兴业脑海中消失,与其并存的是陈林虎挨了耳光后的那些话,陈兴业对老陈头的话答不上来,原地踟躇片刻又跟陈林虎说了句:“你也别熬夜,多看着点儿你爷。”
也不知道是关心儿子还是教训儿子,陈林虎直接没理,把自己的床铺好,又把老陈头的床铺整了整。
晚上出了这档子事儿,谁都无心再多聊,洗漱完各回各屋,自己屋里的门一关上,老陈头的精神头就降了下来,跟陈林虎嘟囔着廖大爷的病,躺床上只叹气。
陈林虎也没再忙别的,把行军床拉到老陈头旁边躺下。他一直在等着老陈头问,问他跟陈兴业为什么吵架,问他跟张训是什么关系。
他蒙着头过了这一年,自以为小心谨慎地在谈恋爱,从没想过老陈头是什么都知道的。陈林虎思考过老陈头是不是觉得他不太正常,但一直都没往老陈头知道全部的方向上想。
屋里逐渐安静下来,但听呼吸就知道老陈头还没睡。陈林虎轻声喊了句:“爷。”
“嗯。”老陈头应了声,“喘着气儿呢!”
陈林虎笑了下,但嗓子眼却跟让什么堵住了似的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老陈头是否真的已经洞悉一切,如果不是,那他擅自开口再说漏嘴,老陈头今天晚上可受不了第二回刺激了。
半晌,床铺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老陈头的手摸到陈林虎脸上,在那块儿巴掌印上轻轻地拍了拍。
“睡吧虎子,睡,没事儿,”老陈头的声音很温和,手掌心也暖呼呼的,“有我呢,你爷爷肯定比别的爷爷牛逼,撑着你呢,谁咱都不用怕。”
冬季的夜晚冷风呼啸,为了将至的大雪做准备。
老头儿累了一天,手里攥着手机睡着了,呼噜打的生命力十足。
陈林虎感觉自己的手机震了震,按亮屏幕的时候才发现眼眶里早已蓄了两泡水,赶紧胡乱地擦了,点开张训发的信息。
张训也一夜没睡睁着眼到了凌晨,这会儿发了张微信群里的截图给陈林虎。
是小冯先生在群里告知,廖大爷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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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爷走的又快又急,好像很不耐烦跟周围人道别似的,没留下半点儿说“再见”的时间。
二单元的邻居们等了一宿,第二天才见着从医院回来拿钱和装老衣服的廖大爷儿子。
廖大爷儿子原本就因为肝病折磨而脸色蜡黄身体差,被小冯先生搀着回来的时候更是跟丢了魂儿似的飘在地上,空剩一副皮包骨的外壳。
他家里人死的死断的断,得了病之后跟老婆也离了婚,做着份一个月两千多块的工作,跟得了脑梗走路都费劲的老爹一块儿住。
幸好爹不嫌儿没本事,儿不嫌爹生活难自理,爷俩就这么凑合但平顺地过了这么多年,平时倒是没少闹矛盾生气,但过了夜又是一个屋檐下的血肉至亲。
被小冯先生架回来,廖大爷儿子一进屋就瘫坐在地上,本来就结巴,现在连话也说不全乎了。二单元的一帮人又劝又安慰,他才跟机器人似的直愣愣地举起手指了指衣柜,廖大爷自己准备的装老衣服就搁在最顶上的箱子里。
张训和陈林虎俩年轻人搬着凳子从上头把大箱子卸下来,跟着掉下来的还有一个小包。
廖大爷儿子哆哆嗦嗦地拆开小包,里头放着一张存折和一张纸,存折上有五万块钱,纸上是廖大爷因为脑梗影响肢体而歪七扭八的几行字:
[昌荣:钱和房都给你,好好生活。不要自暴自弃,爱惜自己!我以前常说你没出息,都是假的,你活得太平高兴,就已是最大出息。父廖冬凡留。]
字写得很大,撑满了一张纸。
存折掉在地上,廖大爷儿子攥着信,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哭嚎:“爸!”
二单元的邻居们都跟着这一声落下泪来,张训和陈林虎坐在箱子旁,默默无言。
老陈头由陈兴业扶着走进屋,陈兴业的眼眶里也红得厉害,老陈头反倒显得表情平和,拍拍陈兴业让他松手,自己走到廖大爷儿子身边儿,摸摸他脑袋:“昌荣,打起劲儿,还得送你爸再走最后一段儿路呢。”
“陈叔,我没,没爸了啊!”廖大爷儿子磕磕巴巴,鼻涕和眼泪糊了一脸,“以后就没,没爸了啊!”
客居人间数十年,父母孩子、夫妻爱人都是终得归于尘土的缘分,离散太过匆忙,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廖大爷儿子的眼泪鼻涕和哭嚎,都跟钟响似的敲在老陈家祖孙三代的心里。
张训跟陈林虎最后走出屋子,也不知道是谁先抓着了对方的手,两人的手指紧紧缠在一起。
既然都是要归于尘土的缘分,那在一起的时候就别再浪费时间了吧。
尘土能归于一处也是好的。
廖大爷的后事处理的并不复杂,没什么亲戚,就剩家属院儿里的老邻居们来看最后一眼。
二单元有车的就张训和陈兴业,火化排在了周日上午,在此之前朋友还能道个别,二单元的邻居坐张训和陈兴业的车去火葬场送行,再坐两人的车回来。
一切事都料理完,张训把丁宇乐一家拉回家属院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正赶上陈兴业拉着老陈头和陈林虎随后赶到。
老陈头不知道是心累还是身累,整个人显得有些委顿,但看见邻居们还是带出点儿笑,跟张训招招手:“辛苦了张老师,等歇两天再跟你下跳棋,你还欠我顿早饭可别忘了。”
“忘不了,”张训笑道,他现在看见老陈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拿余光扫陈林虎,“还成吗老爷子?不然让虎子带你到处转转,老待家里容易多想。”
陈林虎倒是没什么顾忌,扶着老陈头,目光却落在张训脸上。
老陈头摆手:“你还年轻,你不懂,多想什么啊?人一辈子就这么点儿事儿,接受不了就是执念,那更不好。我活这么大了还用你操心?行了!我回屋睡会儿,这一天光奔着老廖的事儿跑了,这老小子真他妈赚了一笔,谁先躺下谁省事儿,净看着活人来回折腾了。”
丁宇乐的姥姥姥爷本来正抹眼泪,听见这话愣是乐出声。
“回了。”陈林虎看着张训,低声道,“微信说。”
张训被他看得心里发软,点头送走几个老头老太太,自己拐回车里拿东西。
却看见陈兴业也没走,站在车旁抽烟。
“叔。”张训头皮发紧,打了声招呼。
“嗯,”陈兴业把烟递给他一根,“抽根?”
张训顿了顿,还是拿了一根点上。
两人都没再说话,站在车前沉默着抽烟。半晌,陈兴业开口:“我儿子我知道,犟,热头上的时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热度迟早是会下来的,他还年轻,我这么说你明白吗小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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