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一兜水萝卜,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慢慢走了回去。
离开的时候,他背对着那盏红灯;回来的时候,他正对着那盏红灯。
云清走回屋子里,决定耐心等一等。他改主意了。
算一算清虚宗到青城山的路程,白见尘赶过来的时候,要到明年了。那么,先过完今年再说。
第95章 你和我,都放心
叶三并没有想到,早晨一醒过来就有个晴天霹雳的消息等着他。他拿着云清递过来的纸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白见尘提着一把剑,千里迢迢来青城山取自己项上人头。
他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事实,忍不住摸了摸脖子,问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追着我杀?”
曾经在上京亲手种下心魔的云清,此刻也只能沉默。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决定放弃讨论这个问题。
屋外的雪仍在下。今年的冬天来得迅疾又猛烈,雪花密密麻麻从天上掉下来,风再一吹,落在青山上、树叶上、村庄的瓦房上,将整片大青山都染成了斑驳交错的白色。
叶三推开窗户朝外看了一眼,风雪很大,荒山很空旷,这儿的确很适合打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儿也很适合死人。无论是青山埋骨还是风雪葬剑,都是一种非常风流的故事。
只要死的人不是自己。
叶三指了指山底的某个角落,对云清道:“和我去一趟。”
云清什么也没问。他拿起黄色的油纸伞,跟在叶三后面走出了门。
雪已经堆积得有些厚了,脚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响声。
叶三拽着他小心走下山道,因为积雪路滑,两个人走得比往常更慢一些。
他们先去了湖边背山的草地,然后又去巡视了一丛老竹窝,最后沿着一条草径往前走。
草径尽头是一大片空地,空地前有一个山崖。笔直光滑的断崖上,因为冬季枯水期的原因,瀑布变成窄窄一条,往更深处的寒潭里流泻下去。
背靠着山崖,风雪小了很多。云清将伞收起来,仰头看了看瀑布问道:“你喜欢这一块地方?”
叶三想了想,指了指脚下的悬崖,青山边的悬崖极深极长,往下看只有大片的树。“其实我比较喜欢下面,地方更宽敞,但师兄说只要是悬崖下面就都是禁地,不好进去。”
说着,他拍了拍石头上的积雪坐下来,背对着大青山的石壁,很多水珠溅到他后背。云清看了一眼,将伞撑在他背后。
叶三指了指眼前被积雪覆盖的空地,空地上都是杂草和老树,还有他们两个人的脚印,“我觉得这里很好。”
云清说道:“你觉得好就可以。这里距离镇子远,距离师兄们也远。”
叶三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努力仰起头往天上看。大青山伫立在眼前,光滑的断壁很像没有刻字的墓碑。
叶三笑了笑,道:“就是这里了。”
既然仇人万里而来,那自己又岂能辜负这一场关于生死的盛宴?
这里是叶三为自己选定的战场,既然他的客人要来杀他,那么他就好好打扫战场,迎接自己的敌人。
这听起来是个很浪漫的故事,其实是个很冷酷无奈的故事,只不过少年心气平添了三分热血。
云清皱了皱眉,将伞收起来。细碎的雪花穿过树叶间隙,落在他们两个人的发间,云清看着叶三一晃一晃的马尾,忽然开口道:“你放心。”
叶三往手心呵了口热气,观察着准备砍断的几棵树道,“我当然放心,又不准备送死。”
叶三拿起一根枯枝,在积雪上画了很长一个弧,随口调侃道:“如果我真死了,那也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云清握着伞,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很努力认真地重复道:“你放心,不会让你死的。”
叶三是个很珍惜小命的人,无论风雪青山斗生死这种事情听起来多么豪迈,他都不准备轻易丢下自己的小命。
只不过调侃落在云清耳里,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仔细想了想死亡来临的感觉,一股恶寒从脊背上升起来,握着伞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认认真真规划场地的叶三,忽然间被无数碎片刮上了脸。深色的竹子与油布碎片在风里狂舞,他随手抓了一片,目瞪口呆转过身来,发现云清手里那把黄色的油纸伞已经四散粉碎。
云清平静地看着他,手里空无一物,黑色的长发被劲气吹荡着,在空中狂舞。
他慢慢朝叶三踏出一步,脚下的积雪应声碎裂,看着叶三的那双黑色眼睛,幽深如崖底寒潭。
叶三第一次感受到了云清的怒火。看着他一张隐隐发白的脸,想到上京五次三番在生死间逃回来的场景,轻声说道:“你放心。”
云清在雪地上往前走,看着眼前苍茫青山,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叶三能够体会到云清忽如其来的怒火,就像他回想起清谈会的那些血泊,内心除了愤怒,还有不安。
叶三看着云清的侧脸,认真重复道:“你放心,死是很容易的,但我一定会努力活着的。”
他走上前去,带着点安抚意味搬拍了拍云清的肩,轻声道:“再不济,总有你帮我,是不是?”
他顺手揉了揉云清有些乱的长发,云清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发尾在腰部不断晃荡,像是一截黑色的云。
云清低下头,过了会儿,他沿着草径往回走。
叶三抱着双臂站在后面,笑着问道:“真生气了?”
云清有些闷地回答道:“没有。不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
“那你要去哪?”叶三看着他晃来晃去的长发,问道。
云清加快脚步往回走,“拿锄头和斧头,你不是要清理这块地方吗?”
“行……”叶三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你记得再带一把伞过来,好好的一把伞,回头又要买把新的。”
云清的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青山里在下雪的时候,血瀚海的风雪变得更加猛而烈。
风一吹,雪直接在半空冻成冰,往脸上招呼的时候,生疼。
穿着白色小羊皮靴的姑娘急匆匆冲出帐篷,她背着一个足有一人高的长弓,一路疾跑出百多米,才滑停在了血色的冰原上。
断臂的男人看见她,极为恭敬地将左手持于胸前,道:“伊格。”
安多一把摘下帽子,脸颊因为跑太快而有些发红,她看着眼前的男人,颇有些恼怒道:“仓木决!我告诉过你,不要擅自派人追杀他!哥哥的仇自然有我替他报,你私自派人寻仇,圣教子民的性命不是用来这样糟蹋的!”
她满头卷发在后背被吹得不停起伏,像是黑色的浪花,看着男人断掉的右臂,她指了指东方道:“苏蕴为了他的小师弟,千里迢迢赶往血瀚海砍你一条手臂,你接二连三派出杀手,是想死在他的手里吗!”
男人弯腰低头,恭恭敬敬道:“伊格,苏蕴不会再来了。他从不会插手圣教复仇一事,只不过冤有头债有主,他上次是为八十三个平民要个说法。”
安多绿色的眼睛眨了眨,她一把拔起后背长弓砸在雪地上,“不要派人去了,我亲自去。”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道:“你说得没错,冤有头债有主,我圣教子民的性命,不该用来替哥哥复仇。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让他们为了哥哥的私仇送死。”
男人往后退了几步,单膝跪在雪地上,恭声道:“伊格,您此去青城山,除了他,谁都不能动。”他仰起头来,看着眼前碧眼的姑娘,柔声道:“青城山虽属道宗,却是唯一一个不会追杀圣教的山门,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当初才一定要将这条手臂断给苏蕴。”
“你闭嘴,仓木决。”安多扶着长弓,看着无垠雪原,寒声道:“哥哥走前将圣教托付给我,我身体里流淌着圣教的血脉,即便是死,我也不可能丢下他们私自逃跑。”
她微微眯起眼睛,绿色的眼珠里,寒光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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