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某个阀门,茶水铺的老板猛地惊弹起来,动作太大以至于推倒了砧板,菜刀啪嗒一声掉落在他的身边。
叶三安静地看着害怕到死的老板,沉默地蹲下身子,捡起地上菜刀递给他。
老板哆嗦看着凑到自己面前的刀刃,脸色蜡黄如纸,他发出沉闷的喘息声,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头,再也不敢抬起来。
叶三静默了片刻,将菜刀放在他的面前,然后拽住云清的手走出了茶水铺。
当他们走出门的时候,身后出来一声闷响,菜刀被人甩飞,直接冲他们背后袭来。
叶三偏了偏头,目光落在刀刃上。那柄菜刀猛地停在半空中,朝木柱上砸了过去。
亲眼目睹了菜刀扭转方向的茶水铺老板,在角落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喊,狂舞着双手打翻了桌面上一切杂物。
叶三发出了一声叹息。
云清在他身后张了张嘴,叶三大步往前走去,说道:“不要开口,我现在不太想听人说话。”
他们走到村子外的时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走出了房门。
因为战争的关系,这个村子里仅剩下不多的老人孩子,还有女人。
他们站在村子里无声地看着两个外人,害怕到浑身发抖。他们将孩子藏在屋中,手里拿着菜刀和铁锹,无声地站在屋檐下。
因为害怕,哪怕手里握着木棍,他们也浑身发抖。
叶三无声看着他们手里的武器,那些菜刀上还沾着水珠,铁锹上还沾着泥巴。
隔着篱笆,他的目光看向屋檐下的老人,开口问道:“想杀我?”
没有人回答。他们的目光里全是恐惧与厌憎。看着那些熟悉的目光,叶三并没有太意外与愤怒,他只是走到村外的井边,拿起木勺舀了口水。
自年少在血瀚海时,他就听父亲说过,以魔宗的身份走出瀚海,就必然会面对整个天下的目光。
如今重来第二次的生命里,只不过是清清楚楚真实感受到了这些目光。
冰凉的井水顺着他的手指落在泥地里,叶三看了会儿湿润的土地,拽过云清猛地往前走。
身后传来武器落地的声响,也有木勺被远远扔飞的声音,但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叶三越走越急,一种被扼住喉咙的感觉生生袭击了他。他攥着云清的力气也越来越大,直到视线以内再也没有人,他才吐出一口气,然后将头埋在了云清的肩膀上。
天上的风呼呼地从背后吹过,叶三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的时候,他们路过了黄河岸边的村落。或许是魔宗掌教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黄河岸,在叶三经过村门口的时候,一桶黑狗血从天而降。
那桶带着腥气的血水并没有掉落在他们身上,反而向周围的空间里滑落。地面很快被浸湿了,散发出一股黏浊的味道。
叶三朝村子里看去,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没有一个人,整个村子里的空荡荡的。
他并没有继续找村子的人,反而看向了屋檐下吊着的几串火红辣椒。
叶三伸出手,一粒干红辣椒落在他的手掌心。他用手指掐了掐,道:“在石桥村的时候,我也喜欢晾干辣椒。”
他知道自己离开后,村子里的人会将那串辣椒全部丢弃,或许村门口还会用井水再冲洗很多遍,以彻底抹消他来过的痕迹。
叶三继续往前走,在不知不觉间,他沿着黄河道,已经走了三天。
傍晚的时候,他站在官道旁,一队大翊的粮草队伍从远处路过。如今衡山郡已经换了名姓,大翊和边境之间的运输道路彻底打通,黑色的高头大马踏过泥路,溅起一阵阵尘土。
队伍中的人们发现了叶三,在铁甲下的目光复杂地看向他。
大翊的军队不可能对道宗的对头出手,于是他们在军令声中继续往前走,就像经过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没有人记得他的族人在云中的战斗,也没有人想起他在草原上的生死搏杀。
在整齐的军队之后,浑身是泥的贫困难民正从一个道士手里接过米袋。饿了三天的灾民仓皇跪倒在道士面前,用力擦了擦手才接过那些米袋。
大米洁白无沙,他的泪水滚滚而落,发自内心地喊道:“道宗!道宗!”
在他身边,大翊的军队整齐经过,像是两个完全切割的世界。
叶三看着这一切,并不觉得愤怒,也没有被背弃的失落感。他的目光穿透围墙与日光,又落回了云清的身上。
他想了想,开口道:“云清。”
云清耐心地回答道:“嗯。”
叶三复又开口道:“李长空。”
云清又回答道:“嗯。”
他觉得有些孤独。整个世界从身边匆匆路过,留下一大片的孤独。
于是他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道:“云清。”
荒野里,复又传来几声简短的应答声。
不知走了多久,叶三才叹息一声,心想这个人间,原来是这副模样。
一念至此,脑海里一道急电白光,沉闷的老人嗓音似从远古传来,一字一句都带着穿透心底的力量。
“人间,本就是这幅模样。”
叶三猛地抬头朝周围看去,只看见荒凉大地,零落村庄,废弃农田。
路行之站在山脚,血水依旧从手掌往下滴落,在脚下的泥地里陷出一个小小的水坑。
第195章 天地
“这本就是人间真正的模样。信仰神灵、祈求保护,厌憎丑陋,又从来无力发现真相,也从来无力改变。”
说到这儿,路行之眼里泛出淡淡的厌憎情绪。
他并不厌憎这世上特定的哪一个人,只是不喜爱这个繁杂的人世间。
人人都愚钝,人人都软弱,人人都无知。
他从来不喜欢人间万种情绪。所以在这种时候,他喜欢站得更高一些。唯有站得更高,才能超脱出人间,俯视人间万物生死。
叶三听到这儿,问道:“因为不喜欢这方人间,所以就彻底改变,打造出另一个世界?”
他的语气很平和,并无见到仇敌的模样,反而像是认真论道的少年。
路行之思索片刻,点头回答道:“正该如此。若有新世界,则天下万民,自可有其新归处。”
叶三沉默摇头。
“就像你在人间匆匆行走,又有何处可去?”老人的声音穿透时空,从遥远的银杏叶下,落在了叶三的脑海里。
叶三顿了顿,他巡视了一圈四周,在道路边的石块上坐下来。
“我无处可去,千万流民亦无处可去。路行之,你所要的世界,便要以这天下万民流离为代价?”
看着脚下不断扩大的血色痕迹,路行之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动。
就像他冷眼看人间的生死、边境的战争,也从没有半分心绪的起伏。
从执清虚宗掌门之印开始,路行之就以另一种视角看待人间。这个天地里,从来没有鬼神、仁慈与偏爱。
天地没有感情,方能视万物为刍狗,没有偏私。万物任其发展,万事自有根基。
“无破便无立,若要造新的天地,又如何能困于区区‘仁义’二字?”路行之说道:“你见过苏蕴的答案,便知道他错在何处。苍苍上天,万物流转,便是世界。他太执着于区区数人的性命,也终究难以见到大世界后大光明。”
“哪怕毁尽这方世界信仰根基,哪怕无数人因此死去?”
路行之凝看着远方,回答道:“救些微几人,又有何益?你若心中无困惑,又何至于被我入识海?”
叶三一时沉默。
路行之继续道:“苏蕴救人,人依旧要死。你在人间辗转,又见世间万种厌憎。天下大道万物流转,从不屈于区区一人的意志。”
“人的情绪从来都是无聊的存在,倘若苏蕴见到现在的人间就会明白,他们卑贱、弱小,从不值得私心。”
叶三轻轻摇头,却又听路行之道:“个人的喜怒、生死、苦难,本来平等。苏蕴不明白,天地无所偏私,万物皆为刍狗,天下万民才有真正的出路。”
说完这句话后,整个清虚宗的树叶都婆娑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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