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沉思似的,叶三看着地沟里匆匆跑过的老鼠和蟑螂,然后慢慢往大街尽头的胡同口走去。
他想过很多次自己重回上京的场景,却没有想到,最先迎接的依旧是一场死亡。很多种思绪牵扯在一起,叶三的几乎无法辨别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为什么,当整个城池都开始倒塌的时候,南门大街二层楼小院子,依旧保持着它原始模样。
叶三站在院子外的老树下,院门上的铜锁已经生锈,他和往常一样推开门走进去,厨房内的锅膛还带着余温,微微散发着热气。
他掀开锅盖,里面的水是温热的,躺着几个煮熟的白鸡蛋。
他伸手捡走鸡蛋,整个锅灶轰一声,倒碎在地上。
院子上方的树叶沙沙的,叶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坐在大堂外的石阶上。石阶并不大,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磕碎了鸡蛋壳,细碎的响声就在院子里响起来。
身后的二层小楼,在鸡蛋壳破碎的声音里,迅速倒塌,扬起无数尘土。
天上没有一丝云,尘土在叶三灰色的衣角上,被浆洗了很多遍的衣物在此刻显得格外柔软。
叶三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很多年前,冰雪深处一双漆黑眼睛。
他在一天之内明白了很多事。
包括当初在血瀚海放弃追杀的清虚宗三山主,从冰原里走回宗门叩问师尊的李长空,以及在云中毅然决然前往中原,再也没有回头的云清。
想到这些事,叶三有些感慨,道:“想去看看,那就好好看看。”
周围一片安静,没有人听见他说话。
头顶上白日散尽,漆黑夜幕上无数星光,他坐在栾阔海子边,眼前的城池化作星光烨烨的湖泊。
叶三站起身来,轻声道:“路行之,我会去找你的。”
清虚宗的夜幕下,山顶的一棵老银杏,嘎嘣一声,四分五裂。
路行之慢慢松开树干上的手,在他的黑袍下,血水如泉一般浸透出来。
因果不能了结,就会反噬。
他看着漆黑天幕,慢慢坐下来,取出新的算筹。
他的世界,不能有异数。那么从现在开始,他要寻找一个更为完美的答案。
第176章 我有一个问题
将迎来夏天的衡山郡,比往年任何一个年头都热一些。来自南方的粮草军队,被衡山郡的修士再度拦截在官道之上。
大翊国境内,烽烟四起。那座白墙黑瓦的衡山郡侵吞下无数的官粮,附近的黄土大道上蔓延着小型交锋过后的血气。
这一个月来,凡从衡山郡经过前往援边的军队,在秦岭之下覆灭大半。剩余的数千人马凭借秦岭山川的复杂地势,终于成功避开秦岭下修士的追击,带着残兵往西北赶去。
然而,战争这种事一旦点燃就永无止境。秦岭与衡山郡的修士加大了对深山里散兵的追击力度。黄河边的官道上,则时常停着黑色的马车。那些马车里的刀光切豆腐一般砍碎了小规模的军队,并将粮食与武器源源不断运入围城里。
至此,这座像刺一样扎在大翊国土上的修士城池,彻底叛乱。
而周围十三个郡城的税收和粮食,也在衡山的示意下,沿着灰扑扑的大路明目张胆运往城内。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黑帘的马车顺着官道接连不断驶往城内。车轮碾过泥地的时候,掀开了还带着血迹的泥痕。
几乎在同一时刻,天底下无数的道观里,走出了无数灰袍或者黑衣的道士。那些道士手持白色经卷,像无数片白色的雪花散落人间。
向来不喜欢沾染红尘俗世的修士们,开始向人间洒落一场大雪。细小的雪花从今年大旱的幽州开始堆叠,渐渐汇聚成汹涌的民潮。
在汹涌的民意下,数月以来饱受大旱之苦的流民冲进了大大小小的官府。愤怒的灾民举着火把踏碎门槛,用合抱木柱撞开大门,乱哄哄冲进了府衙和粮仓。
道士们从道观里走出来,灾民将仅有的食物供奉给他们,他们托举着食物还给百姓,声言不敢与民争食,人们拜服于上苍的仁慈,在无形的牵扯下,浩浩荡荡往每个城市行走。
衡山郡的灰色城墙上,穿着灰袍的老行事站在高塔之下,他看着浩浩荡荡四散而去的流民,不由轻声笑了出来。
今日刚刚召开过的秦岭会议中,几位宗门的老掌门对清虚宗都有些微的不满,老行事身边的中年人不紧不慢地看向城下零落的灾民,道:“清虚宗的做法,多少有些过激了。好端端的急着入驻上京,不是做事的道理。”
老行事微笑起来,点头道:“原本按衡山郡的心意,等百姓与灾民蜂拥至皇城脚下,陛下挡得住西北的胡人,却挡不住这天下汹涌的民意。倘若清虚宗再等等,难道还怕见不到一个新的天下?”
对于清虚宗近乎暴发户的做法多少有些嗤之以鼻,高塔下的几位掌门都摇了摇头,道:“到底不是血脉宗族蕴养而成的门派,做事不太持重。”
老行事轻声笑道:“且再看吧,这把火已经烧得足够旺,何妨让它更旺一些?”
说话之间,前来逃难的灾民跪倒在城下的黄土官道上,驻守在城门外的道士们慌忙行礼,将他们领入绿树葱茏的城墙内。
与此同时,衡山郡里黑色的高塔上,开始发出悠长的钟声。
杳杳钟声从高空传来,在渐落的夕阳中,远近村庄、州郡的居民们无声地走出屋子,在庄严钟声里缓缓跪倒,他们面朝着同一个方向,叩头求道。
黑衣的道士们则从衡山郡的大门里走出来,他们手里捧着经卷,如同砂砾一般散落在每个有人的角落。
像是当年清虚宗的传道人一样,他们俯身在泥地和尘埃里,向每一个普通人传道。
在日复一日从未停止过的钟声里,道宗的理念像种子散落在人心里,然后在潮水般的人群里疯狂生长,开始发芽。
“当高高在上的皇帝已经无能无力,能够拯救他们的,只剩下苍天。”
逃离上京的皇帝陛下解决不了旱灾,也解决不了战争。因为贫困和战争而产生的流民,跪倒在道观门口,也跪倒在每一个大小的神像前。
在每天的钟声里,他们跪倒在地上,像是无数尘埃里的蚂蚁,朝着神座俯首。
这个画面看上去无比诡异,像一场荒唐的闹剧。
在秦岭密林遮掩下的小路上,没有人发现远处走来两个年轻的修士。苏蕴沉默地沿着小路往前走,一路走来,他见到无数蜂拥的人群,也见到在官道上厮杀的军队和修士。
那些被疾病或贫穷所困扰的人们,看见他们的打扮就仓皇跪倒,然后虔诚地供奉上自己所剩不多的粮食。
他带着司天玄,在这场洪水般的闹剧里寻找源头,然后停在了衡山郡的城门外。
被清油刷过无数遍的高大木门,黑沉沉锁死在灰尘仆仆的道路尽头。下一刻,苏蕴袖底的剑光横飞而出,直接拍在巨大的木门上。伴随轰隆一声炸响,黑色城门应声而倒。
在流民惊怖的眼神里,黑衣的道士们陆陆续续从门内走出来,笔直地站在满天飞尘中,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秦岭以北气候并不温和,尤其夏天炎热漫长。可此刻衡山郡中仍然绿树葱茏水汽蒸腾,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的水系统稳定工作,将黄河平原上的城镇蕴养如同江南。
在黑衣的道士们走出城门以后,黑色高塔下的老行事终于轻拍手掌,一步一步从石阶上走了下来。
他走过城墙边的柳树,然后从城门里走出来,朝苏蕴点头道:“苏先生大驾,有何见教?”
苏蕴并没有说话,他有些沉默地看着城内婆娑的绿树,似乎格外被城内的水汽吸引。
老行事微笑起来,说道:“衡山郡并不知道苏先生此来的态度,但我们知道您是很棘手的人,所以目前并不想迎你进城。”
苏蕴道:“我了解。”
老行事又道:“衡山郡的心意,苏先生一路北上,应该见得够多了。苏先生此来,是看不惯衡山郡的做派,想要为天下万万流民讨要说法吗?”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苏蕴扭头看了看周围广阔的黄土大地,在远处零落的灾民仍然跪倒在地,身子微微颤抖,因为与衡山郡里的大人们距离如此之近而无比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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