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伞的道士们怒目抬头,大学官却是微微摇头,他看了叶三很久,才带领着青城山的青帘车队,渐渐往道院的方向去了。
那些角灯的黄色光芒,也在雨幕中渐渐远去了。
苏蕴很快地带着司天玄也走了,不过他今夜嘴角一直微微弯起,显然心情非常不错。
临走前,他告诉叶三,会尽快写信将这件事告诉大师兄。
而谈到那份有些凶险的赌约的时候,苏蕴眉头一扬,丝毫没有考虑师弟会输的可能性,道:“想打就打,那群老家伙有我拦着。”
想打就打的下半句,当然是想杀就杀。叶三虽不明白苏蕴过度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但是从始至终,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放弃。
不放弃的话,剩下的选择也就很简单了。
苏蕴和司天玄的背影也消失以后,叶三看了看云清,轻声道:“云清。”
云清发出一个略带疑问的嗯字,撑着伞站在他面前。
叶三勉强在夜色里看清他的脸,又喊道:“云清。”
云清很耐心地嗯了一声,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叶三感慨地仰起头,说道:“我等这一天,确实等了很久了。”
云清回想起黑森林里和他第一次相遇的场景,就低头微笑道:“我知道。”
叶三神清气爽,心情愉悦,他在雨夜里伸出手,穿过巷子的风毫无阻拦扑了他一脸,“虽然我知道,我现在没有变得足够强,虽然我也知道,别人的看法对我没那么重要。但是今夜看到他们脸色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
过了今夜,他真正走到了所有人的眼睛前面,哪怕他现在的武力依旧比不过很多人,但是青城山的天才之名用不了几天,就会传遍整个修行界。
以往他在黑森林和石桥村逃命,来到上京继续逃命。他在那些刀剑之下抱头鼠窜,哪怕他不得不与白见尘赌生死,道院的人们依旧冷着眼睛在旁观。
对上京的人来说,他的性命没那么重要,他的存在也不是很必要,他甚至很扎眼地让很多人不高兴。
但是今夜一场春雨,他真正在上京站稳了。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石桥村那个孤苦无依手无寸铁的少年。
云清看着他,虽然夜色里两个人的神色都不太清晰,但是叶三依旧感受到那双眼睛的片刻柔和。
“你很高兴,我也很高兴的。”云清慢慢地说道,“这是我从黑森林里出来后,最高兴的一件事。”
叶三丢下手里的伞,一把揽住云清,他们在漫天的风雨里短暂相拥片刻,云清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中,眼角几乎消散干净的红色瞬间弥漫到整个脸上。然而下一刻他就被拽着往家里狂奔,短短的十多米小路上,血迹已经被冲刷干净,风扯过他们的头发,叶三拽着他的手,站在院子破旧的木门前。
就像他历经风雨,从西北边陲来到上京。
他站在门前,沉默片刻,才慢慢推开了门。那天二层小楼的房间里,油灯亮了很久。厨房里煮水的大铁锅也烧了很久。
昏黄的油灯下,叶三瞥了眼云清,将他的头按在热水盆里道:“头发上的血,洗洗干净。”
云清扑腾着两只手,在水里吐了很多串泡泡。
那天道院附近的巷子里,也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比如明静三学官因为龃龉杀了罗致南后,在雨夜里畏罪自杀。
张庆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愉快地翻开卷宗,写下结案两个字。
朱红色的笔记,死气沉沉堵在扉页上。
第64章 谁家苍苍一白发
叶三是在第二天早晨喝胡辣汤的时候,从司天玄的信纸上知道明静死讯的。
那张纸条被放在大堂的桌子上,他早上刚下楼就瞅见了。
因为杀害罗长老而畏罪自杀,这个说法虽然不完美,但是各方都很欣然地接受了,尤其在清虚宗捐出一笔巨资给陛下,作为西北神武军今年的粮草,陛下对这个说法再也没有意见。
云清坐在他旁边,夹了一筷子五香萝卜丁以后,问道:“你在想什么?”
叶三托着碗喝了口汤,又盘里拿了根油条,说道:“为什么是明静?”
今天的油条明显比前段时间的大两圈,云清从小胡同巷走到附近的铺子上,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
雨夜里道院的青帘车队,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南门大街所有的住户,就连他买的一两萝卜干,也被生生塞进了二两的分量。
想到这儿,云清又多夹了一筷子萝卜丁,这才说道:“门内重点培养的人物,性命当然更重要一点。”
叶三摇了摇头,放弃讨论这个问题,“道院的事儿太麻烦,不想了。”
云清指了指大堂的角落,又说道:“道院送来了很多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叶三走到墙角边,翻开红布,看到了一堆不知道能干什么的药材和珠子,虽然珠子很亮,药材闻起来也很香,他思考了一会儿,道:“要不然……拿去买给药铺?”
云清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旁边,道:“有很多请帖放在门口的信箱里,有的被打湿了,要不要烘一烘?”
门口柳条编织的信箱是房子上个主人留下的,当年那两个胡人可能用它传递了很多信息,然而自叶三住进小胡同巷,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用到这个信箱。
请帖有很多种,烫金的、飞金的、泥金的,白底的,灰底的,黑底的。
叶三大致看了一眼,都是清谈会上各个门派送来的,要么是请他去喝酒,要么是请他去吃饭,别致一点的邀请他去醉红楼听曲儿。
叶三一边翻,一边笑,“这些人还挺有意思的,呼啦啦一夜之间全部冒出来了。”
云清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粥,问道:“你去哪一家?”
叶三随手抽了一张,道:“你也去?”
云清摇头道:“我不去,你自己去。你去的话午饭我就只煮半瓢米。”
叶三想了想,放弃了。他将请帖理顺了摆摆好,然后放在墙角,道:“下次生火的时候能用。”
这是叶三第一次触碰到应酬这件事,然而他自认为是个很懒的人,懒人就应该在家里好好修炼,然后等楼下传来一声“吃饭。”
问题是在早饭时间过了以后,小胡同巷里迎来了更多的陌生人。
每年清谈会的时候,人们会根据自己的眼力进行下注,赌坊的老板们消息自然比普通人更灵通,他们很快地来到小胡同巷,借着送礼物的机会顺道攀谈,然后仔细打量这两个少年获胜的可能。
还有南门大街其他住户前来拜访不认识的新邻居,大多数普通人并不明白修士和神婆的区别,甚至有捧着银子过来求几道保命符的。
叶三坐在大堂里,一上午人来人往,他坐在椅子上,实在是不胜其烦,在最后一批人走光之后,他彻底将门关死,恨不得在木门上写下闭门谢客四个字。
然而南门大街小胡同的二层楼闭门谢客这个举动,引发了上京修士们很多不必要的猜想。
或许是叶小先生性格孤傲不喜热闹,又或者是他不喜俗物一心大道,再或者是青城山甚少结交其他门派,他不便轻易走动。
而在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里,一心大道的叶三正蹲在大堂的角落,一粒一粒数道院送来的珠子。
云清从他身边路过,瞥了眼乱糟糟一地的东西,随口问道:“你猜下一个来的是谁?”
“是谁都行,只要不是道院的人。”叶三认真摸了摸地上的东西,开始思考取消闭门谢客这件事。
话音刚落,轮椅的声音嘎吱嘎吱从巷子里传来。
叶三和云清面面相觑。
叶三问道:“道院有人坐轮椅吗?”
云清摇头道:“我来上京没见过。”
叶三又问道:“那总不至于是清虚宗的人。”
云清点头道:“你去看看?”
叶三走到门外,看到了一个坐轮椅的白发老人。
老人真的很老了,雪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枯瘦的手臂,在渐渐回暖的春天里,他的双腿上依旧披着一条很厚的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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