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人已经很久没聚在正堂旁边的膳厅里吃饭了。
谢老爷卧床不起,谢小少爷这一年新添了乱跑追人咬的习惯,谢夫人只得带他单独在房间里吃。
谢崇明被管家那一花瓶砸的养了三两月,虽然因此逃了去江西的差事,但人更阴沉了几分,也不愿意再见谢夫人,一直和谢丽娘在自己的院子里吃。
反正明面上,大事没有,小事一堆。倒是正好让宋时清得了清闲,有时间就偷偷去角落的院子里找谢司珩。
春薇接过饭盒,打量李嫂子的样子,“您后面头发怎么乱了?”
李嫂子原本还是笑着的,闻言僵了一下,反手摸自己的头发。春薇走上前帮她整理。
李嫂子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唉,大少爷又闹起来了。”
谢崇光三天两头的找人不自在,谢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但听李嫂子的意思,这次似乎闹得格外凶。
大概是因为宋时清平时和谢崇光的关系最差,李嫂子也不怕他有想法,索性坐了下来发丧气。
“哥儿你也知道,我有个小女儿胭脂,笨笨傻傻的。才六岁,我就把人送去了夫人身边,也不求她有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命,就想着她这辈子能过得好点。结果我上个月给她挑了新衣服,试的时候一看,她胳膊上肩上,全是牙印啊。”
宋时清微微抬眼。
李嫂子手拍在桌子边上,“她要是个机灵点的,小少爷咬她的时候,她能跑。可我这个女儿,偏偏是个蠢东西,叫都不会叫一声。我这个当妈的,看得心都在滴血。”
“要是只被咬也就罢了,我们做下人的,谁没有挨打挨骂的时候。”她哭着指外面,“可是大少爷一闹起来,就跑到太太那搬东西砸人。那四指并宽的凳子,砸一下谁受得了?她就愣愣站那给人砸啊。”
听到这里,宋时清已经大概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然李嫂子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二少爷,说句坏规矩的话,您进谢家这几年,我对您照顾颇多。您房里也只有春薇一个丫头。我知道胭脂是个蠢东西,但她手脚麻利,只东不往西,您……您行行好,给她一条生路吧。”
说完,她捂着嘴哭了起来。
宋时清在心里叹了口气。
问主母要房间里的丫头,基本就是要收上床的意思。即使宋时清说自己没碰过胭脂,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放下筷子,沉默了片刻以后缓缓开口,“李嫂子,你知道我的,我大概活不过二十。春薇我明年就打算送出去了,你这个时候把女儿放到我这里……”
春薇大惊失色地站起来,李嫂子听出宋时清的意思,反而一下子笑了起来。
她用力攥住春薇的手,不让她说话,连声对宋时清道谢。
“那正好,那正好!春薇姑娘走了,您身边正好没有伺候的人。这事就这么定了,她那个样子,能好好活着就好,哪还有挑三拣四的空儿。哥儿您可真是菩萨心肠,别成天说丧气话,我看着您准能活到九十八。”
一边说,李嫂子一边将春薇朝外拽。
宋时清支着头看她俩,直到李嫂子把春薇拽到外面看不见影的角落里,他才懒懒收回了目光。
就这样好了。
如果谢家佛堂里的狐鬼真能按照谢司珩所说,等人身撑不住死了以后,就恼羞成怒杀了所有相关的人,那最好。
但如果这一切还没发生,他就先死了,至少不会连累春薇。
宋时清慢悠悠吃完了午饭,将放在最下层的一叠薄荷玫瑰酥用宣纸包了,绕小书房后门走了出去。
这一年多以来,他对去东南边小院的路早已烂熟于心,不到一炷香,前面的树影后就隐约出现了院门上瓦片的影子。
秋冬的天,日光也是软的,在外面晒一整天也不觉得热。
谢司珩就这么半躺在摇椅上,手中拿着把刻刀正在雕什么。
宋时清停住,然后脚下放轻,悄悄从另一头绕了过去。
他看谢司珩雕的专注,八成不会发现自己,就想站到人家身后去吓吓他。这种小孩子的玩闹性子,宋时清从前从来没有过。
但这一年多,他叫谢司珩一声哥哥,谢司珩真就把他当幺弟宠,渐渐的也给宋时清惯出了点真正的小少爷脾气。
宋时清成功站到谢司珩身后,悄悄身后,点了一下这人的肩膀。
——谢司珩没反应。
宋时清莫名,又伸手点了下。
下一刻,谢司珩精准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朝前一拽。
宋时清下意识就是一声惊呼,知道自己早就被发现了,赶紧放软了声,“我错了我错了。”
谢司珩挪了挪摇椅,把宋时清拉到近前捏脸,“我手上有刀呢,万一伤到你怎么办。”
宋时清这才想到这回事。
谢司珩用刀鞘敲他的下巴,“下次不许了。”
宋时清表情可怜巴巴的点头。
快成年的少年人了,这些年一直被困在这座深宅大院里,六七年间,出去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得清,心思干净细腻的一眼能望到底。身体还不好,看着小了一两岁不止。
谢司珩捏着宋时清下巴尖打量他这张小脸,神情间明显有一种“我养的花儿怎么细胳膊细腿的,外面石板缝里出芽的都比他壮”。
“厨房送来的饭菜我都吃干净了。”宋时清熟练。
谢司珩不满意地张嘴。
宋时清:“觉也好好睡了。”
谢司珩不高兴了,“养了一年还轻得跟猫儿似的,谢家厨房什么德行。”
宋时清好笑。
“对了。”他撑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宣纸包,献宝似的,“今天厨房做了玫瑰薄荷馅的酥饼。”
因为两人吃饭的时间从来不见面,所以宋时清也不知道谢家厨房给谢司珩备的饭菜怎么样。但想来不会太好。
谢司珩这个人,看着温温和和凡事不上心,但相处久了就能感觉到,他骨子里是硬的。
宋时清不觉得他会跟谢家主动要饭吃,但又怕他饿着,于是就偷偷给他带点心。
谢司珩将宣纸包接了过来,没急着打开,只是在手中翻看。
他指着上面的墨迹,“你练字了?”
宋时清哼笑点头。
谢司珩慢条斯理地拆开宣纸,“房间里有纸币,拿出来写两个字让我看看。”
能给“老师”展示练习成果,宋时清当然愿意,转身朝房间里走去。
谢司珩的屋子,他这一年已经来过了上百次,自然对里面的陈设一清二楚,很快就拿了纸笔。
——只是抬头时,透过半开的窗户,他看见院子里的谢司珩正拿着块酥饼低头嗅闻。
……是嗅闻。
他没看错。
大概是察觉到了宋时清的目光,谢司珩侧眸朝这边看来。然后笑着朝他招了下手,示意他赶紧的,别偷懒。
宋时清没将这一幕放在心上,转身走了出去。
谢司珩将手上的那块酥饼递给他,“尝尝看。”
为什么闻完再给他吃?……坏了吗?
宋时清莫名,弯腰乖乖咬了一口,随即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好苦。
又苦又凉。
谢司珩大笑,用拇指抹掉了宋时清嘴边的碎屑,将剩下半块酥饼塞进自己嘴里。
“这个时候用的薄荷都是老薄荷,味道特别重。不过秋冬虚热,吃它对身体好。”
宋时清苦得喝了半盏茶才压下去,眼泪汪汪地谴责谢司珩,摔了笔说什么也不写字了。
谢司珩乐得哄他。
他一哄,宋时清没委屈都能生出三分委屈来,那一口苦味自然水涨船高成了让人受不了的难受滋味。
几只麻雀从天上飞过,经院子顶上没停,直到又飞过一间屋顶,才跳到树枝子上歇脚。
天色渐晚,宋时清要回去了。经之前被鬼影子追的那次以后,他再也没走过夜路。
走之前,他捏着谢司珩的手,也不说话也不动身,反正就蔫巴巴的。
“怎么了?”谢司珩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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