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电影人(10)
刚想回答他并不是,谢兰生便听到莘野懒洋洋地应了一句:“嗯,是。”
谢兰生:“……?”
司机明显更兴奋了:“大哥!您看我能加入黑帮吗?您能不能引荐引荐,让我也加入黑帮?”
莘野手肘搭着窗棱,目光随意扫向窗外,心不在焉,说:“我看看吧。”
“谢谢大哥!”司机师傅说,“等会儿给您电话号,麻烦大哥帮忙想着!”
“行,知道了。我看看吧。要缺新人就提一句……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是,是,就问问。”
谢兰生在莘野旁边已经看得有些呆了,也不知道司机师傅为啥想当黑社会。出租司机是高收入,想当司机绝非易事。只有国营才能进入“出租汽车”这个行当,一辆车有两个人的培训名额,十分紧俏,一个司机想学车要单位开证明才可以。
而莘野,凭借他的影帝演技把司机骗的七荤八素找不着北了。
谢兰生听司机问他黑帮如何教训小弟、如何教训警察,莘野分别回答“剁手指头”“垫本书打”,心想莘野也是港片看多了吧……
最后到了落脚宾馆,谢兰生把车费点好,司机师傅却一把推回,说:“大哥坐车哪能花钱?”
谢兰生也撕吧不过,把20块钱扔他身上,带着莘野拉开车门,跑了。
等进宾馆,谢兰生问:“你干嘛承认是黑社会?”
莘野觉得莫名其妙,把行李箱立在一边,道:“不是给你节约成本吗。看你那个紧张样儿,能省一毛就省一毛的,25万块要算计着花。”谁知最后还是给了。
“你……”坐出租车不想给钱,谢兰生被大影帝的不要脸给震惊了,然而对方是为他好,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等过两天再告诉他咱们帮派被人端了,不就完了?”
谢兰生还挺无语的,觉得莘野满嘴跑火车没一句实话,很生硬地转移话题,说,“莘野,走吧,咱去簋街吃爆肚儿。”
莘野看了看他:“走。”
…………
北京爆肚是水爆的。小店大厨把羊肚儿浸入滚水汆了十来秒,捞出来,端上桌儿,搭配上由芝麻酱、韭菜花、红腐乳、酱豆腐、葱、蒜汁、香菜、酱醋、虾油等等东西调出来的调料,香味四溢。
莘野明显没吃过,提着筷子看了半天才终于是送了一小截到自己口中,跟咽毒药似的,然而仅仅两三口后他便不怕这东西了。
“莘野,”谢兰生又猛拍马屁,“你的名字,是“有莘之野”的意思吗?”
莘野眼中闪过诧异:“对,难得你知道这个。”
谢兰生笑:“我平时最喜欢看书。”《孟子》里面有一句是“伊尹耕于有莘之野”,意为,伊尹是在“有莘”国隐居的,后来莘野就用来指隐居之所了,很恬静美好,谢兰生第一回 看到这个名字就有一种被击中了的感觉。
莘野颔首,觉得对方的确“文艺”。
他们两人边吃边聊。一开始说美国、中国,到了后来,莘野实在有些好奇,问谢兰生:“我能不能问问、听听,你为什么要做电影,又为什么独立出来。”
“嗯……”对于这个问题,谢兰生想了想,声调都有一些变了。他把筷子撂在桌子,十指交叉,抬起头,盯着莘野漆黑清亮的眼睛,用最真诚的语调说:“因为此间可以落泪。”
莘野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感到自己真来对了——谢兰生跟熊猫似的,是他此生还未见过的矫情。
谢兰生又夹起爆肚,蘸蘸酱,一口吞了,对莘野说:“快吃吧。等一会儿好好休息。”
莘野一哂:“行。”等一下就回去睡了。
说到“此间可以落泪”,谢兰生又突然想起上初中时老师曾经要求他们记日记。他的生活平静无波,却最喜欢观察别人,看他们的起伏、荣辱、喜怒、善恶,并且深深为之着迷。于是,为了可以感同身受,他肆意地捏造生活,把他自己作为主角写进那些故事当中,完成日记,他常一边写一边哭,那让他的灵魂战栗。一开始老师全都信了,唏嘘感慨,心疼怜爱,后来发现他是胡编乱造,怒不可遏,只觉感情全喂了狗。
…………
主要演员确定下来,服道便被提上日程。
小红小绿按照手稿从商场买来了衣服,谢兰生却觉不行——太新了。
“呃,”小红小绿手足无措,“不然咱们放哪磨磨?”
谢兰生摇头:“小红小绿,磨出来的破衣烂衫和穿出来的破衣烂衫是完全不一样的。穿出来的破衣烂衫,领口、袖口、衣摆、腋下,磨损程度都要大些。”
“那我们就分开磨?”
“总归不会一模一样。”谢兰生想想,说,“你们俩去乡里逛逛,多注意下别人穿着。要是看见类似衣服你们就跟穿的人买!”
小红小绿目瞪口呆:“居然还有这个办法?”
“嗯,”谢兰生说,“正好,我跟大经还有主演要去堪景,明天出发。你们两个也跟着吧,主要负责买衣服。”大家最好分工明确。该小红小绿负责服装就让他们负责到底。
小红小绿问:“什么是勘景?”
“就是取景。看看景色符不符合剧本要求,能否达到开拍条件,再想想每场都在哪拍、从什么位置拍,而大经哥也会给我一些专业方面的建议。”
“哦哦哦哦……”
“咱们到那分头行动。我们勘景,你们买衣服。”
“行!”
…………
他们勘景的贫困村名字叫作“两河乡”。它坐落在一个峡谷里,两条河绕过村子,到最后又汇成一股,因此,两河乡三面是水,交通不便,十分贫困。也不晓得是哪朝的父母官儿附庸风雅,在两条河的沿岸上都栽下了一些花木,怪好看的,很适合入镜。谢兰生曾在一本叫作《攻坚贫困村》的书上读到过一些介绍,就记住了,现在觉得非常适合《生根》的拍摄。
小红小绿两个助理一进村子就没影了。
不过,仅仅半小时后他们俩就再次出现,手里捧着一堆衣服。谢兰生翻翻,发现就是自己要的——一件女式条纹毛衣,一件女式格子外套,一件白色的大背心,一件……重要的是十分破旧、饱经风霜。
莘野依旧无比洋气。他穿着件黑色衬衣,只有一边口袋上缘用银色线勾了一圈。他看了看那堆衣服,问:“这是什么?”
“哦,新衣服太不真实了,我叫他们拿钱去买被人穿过的衣服。话说,莘野,你的身高太离谱了,一米八七,小红小绿跑遍这里才寻到个差不多的,他在这儿被叫‘巨人’。”谢兰生唇角带笑,把毛衣的袖子掀开,用手摸摸,爱怜地道,“哇,看~~~这里都起球球了呢!”
莘野:“……”
谢兰生又揪下球球,在手指间揉了揉,闭起一只眼睛,拇指食指捏着毛球拿到自己另只眼前,挡住眼瞳,一顿一顿的,对所有人都“看”了一圈,显摆毛球。
接着他又翻出下摆,说:“你们再看~~~好几处都被磨开线了。这比做旧真实多了。”服化道的尽量真实能把《生根》拍的更好。
莘野目光从毛衣上缓缓滑到对方脸上。五月末,阳光洒在他头发上,为他抹上一层淡金。低垂着的黑色睫毛蝴蝶翅膀似地轻扇,抖落出了细碎的光,宛如撩起许多星星。
谢兰生从毛衣袖子又揪下来几个球球,给一边的小红小绿拿在手里搓着玩儿,转过身子往村里走,还振振手臂,说:“行了行了,服装这茬结束了,继续堪景!”他们刚从河边回来。
罗大经:“好嘞!”
望着两排破旧房屋,谢兰生让罗大经多拍些照片回去研究,罗大经答应下来,取景、调焦、调快门速度,拨弄光圈……举着相机咔嚓咔嚓一气拍了好几十张,脖子上全都是汗。罗大经胖,后颈上有几道褶子,平时好像一摞轮胎,一抻直就一道儿黑一道儿白的,黑的是被太阳晒的,白的是被藏在肉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