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电影人(94)
…………
录音岑晨一如既往地专注和认真负责。
他带着耳麦,动不动就大吼一句:“天上有鸟飞过去了!重来!”“两个道具碰了一下!重来!”谢兰生没注意到的岑参都能听得到。
然而到了某个时间,岑晨表情明显不对,显得很犹豫,跟之前的自信果断完完全全不一样了。
他皱着眉,抿着唇,紧张兮兮地听录音,又用手指按住耳麦。
谢兰生都觉得不对,停下拍摄,问:“岑晨,怎么了?”
岑晨没说话,又从他的声音背包拿出另外一副耳机,再次监听。最后,岑晨终于确认了什么,抬头,声音有些绝望地道:“谢导,录音机坏了。”
“……啊?”谢兰生赶紧过去。
“真的,声音一直断断续续,而且传来失真噪音,就是碎裂声,这可能是线材坏了,要重新焊里面接头。”岑晨非常专业,一边说着,还一边用一块胶布贴在接头的套管上,做标记。
听完发现竟是真的,谢兰生的头皮一麻,问:“这玩意儿才用一年!为什么就突然坏了?”
“不好说,”岑晨道,“可能就是碰巧‘坏了’。”
“你能修?”
岑晨立即摇了摇头:“我不会修。一个人能开F1赛车,不证明能修F1赛车。”
“那哪能修?”
谢兰生想:太背了!他很需要录音机!
用摄影机只能录到最简单的原始声音,而录音机却能随时利用混音加上效果。若是别的也就算了,对《圆满》他要求很高。
岑晨表情更绝望了:“不知道。录音设备太冷门了,跟摄影机不大一样。我可以去打听打听,但……谢导,我这边儿先打听着,您那边儿再借一台吧。”
“借,上哪儿借?”谢兰生用极大毅力才压制了那股暴躁,“这不是摄影机,是录音机!只有电影制片厂用!拍广告的,拍MTV的,都不用!拍广告的用摄影机自己带的录音功能,拍MTV的用录音棚拍出来的再做混音,就制片厂有!可谁会借咱们剧组?!”
又来了,谢兰生想:又来了。
在被禁的四年当中,因为那个“任何个人以及单位均不得支持或帮助以上二人摄制电影”的规定,没有单位敢帮他了,他的一切都是靠着他自己来安排布置的,不知受了多少折磨。
比如这个录音机吧。兰生自己不能出国,就请别人从美国带——各制片厂的录音机也是这样弄回来的。
其他几个独立导演都没买过高级设备,谢兰生最富。也就是说,特殊设备一旦坏了,他完全不能从国内的同行手里借一个来,也就只有摄影机这常见器材可以弄弄。坏了就没了,其实是个极大考验。
岑晨说:“那,您准备着再买一个?”
“谁买?”谢兰生的头太疼了,“莘野?祁勇?去欧美吗?一来一回要多少天?”这个年代,摄影、录音设备都是欧美国家生产的,日本也没有。而中国到美国只有两条航线,中国民航开的是北京-上海-旧金山-纽约,东航开的是北京-上海-洛杉矶,全都要先经停上海,而且每周只有两班!
谢兰生要头痛死了。东西坏了就必须要到处找人跨洋采补,又花资金又花时间。诺大一个中国没人可以稍微帮一帮他、稍微借一借他。
他在《圆满》开拍之前曾经想过再买一个,但,中规中矩的录音机也至少要一万美元,好点儿的就更贵了,几乎赶上半部电影,谢兰生卖《美丽的海》的钱也只剩下一百万整了,不敢乱花。他这回去参加影展是打算要买广告的。对杂志广告,他还记得森田的话——最便宜的一万美金,中等级别三万美金。他还想聘媒体公关邀影评人还有记者去看他的电影展映。他又到必须卖出版权才能继续拍的时候了。
何况,录音机是去年买的,出故障的可能性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特意准备两台设备确实非常小题大做。录音机能用好些年,产品换代也比较快,备用设备如果不用过几年就被淘汰了,就打水漂了。
而且,他最开始留出八天用来应对各种不测,本来时间也是够的,可谁知道因为混混被拘留了整整四天,一下变得很被动了。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
谢兰生说:“那也只能……岑晨先去打听打听,我再想想谁能帮买。莘野祁勇都留在这。万一岑晨能修好呢。”
然而就在这时,北广导演刚毕业的演员副导演贾婷说:“谢导,先别。”
谢兰生:“???”
“谢导,”贾婷突然道,“我去整台录音设备!”
“……???”谢兰生呆了,问,“你是认识制片厂长?”从制片厂借设备是必须经过厂长同意的,没有人能偷把设备给他们用一月之久。
贾婷说:“不认识。”
谢兰生问:“那……你怎么整台录音设备?”
第56章 《圆满》(二十)
对“怎么整台录音设备”这个问题, 贾婷根本没有回答, 而是原地一个转身, 直接跑着就离开了,跟只兔子似的。
谢兰生让岑晨去问哪儿能修录音设备,自己则是坐着寻思几个购买的方案。他实在是无法相信一个刚刚毕业的小丫头片子能弄一台录音机来。
结果事情出乎预料。
仅仅两个小时以后副导贾婷就回来了, 此时剧组的其他人正在一家小餐馆里。
“谢导!”她说着,一把扯开一个背包,谢兰生一眼过去就看见了……一台录音机, 而且居然还是纳格拉NAGRA。
谢兰生眼都瞪圆了, 问:“哪儿来的?”
“嘿!”贾婷声儿还挺大的,“北广的!”
谢兰生则皱皱眉头:“你不是都毕业了吗?北广居然二话不说就把器材借给你用?还一借就一个多月?”谢兰生拍《生根》时的摄影机是北电的, 但它因为录音坏了早就已经被废弃了,经年累月躺在库房, 王先进是明白这点才让他们拿去用的。
“老娘是谁?!”贾婷说,“广播学院录音机多。我上课的一个老师是录音艺术的系主任, 他认识我,我是跟他借出来的!我说我要拍个电影,可录音机不能用了!”
谢兰生被广播学院的自由度给震惊了, 他问:“你一说借, 他就给了?”
“当然不!”贾婷瞪着两只杏眼,“张老头他不同意啊!我都保证不泄密了,他还是不同意!然后我就站在办公室前跟系主任撂下话了:我天天来!我天天借!他要不答应,我就跑去走廊那边的大厅里静坐!我不动手,我就静坐!请求学校支持学生拍电影的创作自由!请求学校体现学校应该有的先锋性质!”
谢兰生是真的呆了, 问:“然后呢?”
“然后他要烦死我了,就给了台录音机呗……让拍完了这部电影第一时间还给学校。”反正北广是大学,电影局又管不到它,据说明年毕业分配都要全部取消了。
谢兰生:“………………”
原来是靠耍臭无赖吗?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为拍电影,谢兰生本以为自己够蛮的了,也够匪的了,结果,在一大群电影人里他似乎还是文明的,这不,贾婷直接撒泼打滚了。
他又想起别的一些独立电影人的经历。有人天天拍MTV用以筹资拍摄电影,有人求爷爷告奶奶,还有人总在打听富婆……
他们有种矛盾气质。敏感、矫情、还理想化,同时又有一身匪气,是主流的电影界人永永远远看不上的。他们一方面被说无病呻吟,一方面又被说不守规矩。
可这一路是精彩的。谢兰生会永远记得提供设备的王先进、把《生根》当自己电影的Nathan还有Hunter两个人,叫他过去蹭日本发布会的森田小姐,还有,在他资金捉襟见肘只能购买9本胶片时自掏腰包又送了他一本胶片的乐凯工人——当时那个工人非常焦虑,因为他凭经验知道9本胶片绝对拍不完,而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个工人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