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电影人(62)
谢兰生:“……”又来了又来了,消停十天后又来了。
不过兰生还是哄道:“净赚15万,我卖一部电影出去够别人挣二十年了,以后谁再说您儿子,就把事实甩他脸上。”
“行了行了,不是那事儿。吃的住的和退休金里里外外都没着落的。大国企能分配房子,你呢?”
谢兰生也没有话讲。这两年刚有“商品房”,然而数量非常稀少,平均价格1000块一平,北京还要更高,他肯定是买不了的。
李井柔又数落一阵,最后道:“哦,对了,你北电的那个教授王先进刚来过电话,叫你回来后就回电。”
“王老师说什么事儿了吗?”
李井柔又没好气道:“那谁知道!”
“……”谢兰生看看挂钟,发现此时是十一点。
“睡觉了吗?要不要打呢?”谢兰生在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回个电话,因为如果没有急事那顶多是不大礼貌,如果真有急事那可能会后患无穷。
王先进还真没睡觉,他说:“兰生,恭喜,听说《生根》在电影节拿到大奖‘最佳影片’。”
“嗯,谢谢老师,我自己也没太想到。日本版权卖了出去,欧洲则是签了代理,文艺复兴国际公司五年内要卖出20万英镑,否则赔50%。”
“哎,也是一个好的结局。文艺复兴国际公司运作能力是很强的。”恭喜过后,王先进在话筒那边突然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兰生啊,是有这么一件事情,电影局的方副局长说希望与你谈一谈。”
“谈?”谢兰生的声音委屈,像抱怨,又像撒娇:“谈什么,还有什么好谈的。我连护照都被收走了。”
王先进又思忖片刻,才继续说:“兰生,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处罚决定已经下了,不会变得更严重的。方副局长和我讲了,他只是想跟你谈谈,没那么严肃,你不要害怕。”
“怕倒不怕……”好吧,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认了,他死猪不怕开水烫。
“明早八点就过去吧。你等领导,别让领导等你。”王先进说,“电影局的地址知道吗?是在……进门说你叫谢兰生,去那是找方副局长就好。”
“我知道的。”
“聊完来个电话汇报。”
“好,我会的,谢谢王老师的关心。”
“应该的。那希望你一切顺利。”
“嗯。”
放下电话,谢兰生想方副局长究竟是想“谈”些什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竟然睡过去了,还算平静。梦里他又回到都灵,在纷扬的雪花又看到莘野。
…………
翌日清晨,谢兰生把都灵那套近2000块的西装穿上,出门坐了一段地铁,到电影局“受死”去了。他想显得重视一点、紧张一点,然后死的轻一点。
第一回 被机关约谈心里难免有些打鼓,然而,谢兰生知道,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他也只能冷静面对。
方副局长60多岁,有些白,有些胖,梳着背头,戴着眼镜,嘴角边的两大块肉挺明显地赘了下来,谢兰生就莫名想起动画片里的沙皮狗来。他办公室非常宽大,一排书架靠墙摆着,大班台在书架前面,房间东侧有一张大皮沙发和一个黑色茶几,茶几上面铺满报纸。
方副局长让谢兰生坐在班台的正对面,十指交叉,微微笑着,其实还是挺和蔼的:“兰生啊,知道自己犯错了吗?”
谢兰生说:“知道。”
方副局长长叹口气:“那,知道已经被处罚了吗?”
“也知道,”谢兰生也努力摆出最诚恳的样子来,“8年以内不可以做电影摄制的工作了。”
“嗯,对。”方副局长还保持着十指交叉的姿势,却垂下眼看看桌面,似乎在想要怎么说,半晌以后才又开口,“兰生啊,我呢虽然还没机会见到《生根》这部片子,但是知道它拿了奖,想来它是具备相当思想境界和艺术水平的。”
“???”
谢兰生有一些疑惑了。
他本来已做好了会被电影局痛斥的准备,没想到,这个局长竟然突然夸奖起了他的片子。
人都喜欢被承认,室内紧绷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很多。
方副局长又继续道:“我也看了香港报纸对于《生根》的报道。说实话,我也认为它跟现在很多电影不大一样,有你们年轻导演要表达的一些东西,有你们年轻导演对社会的一些看法,挺好。这个主题这个内容,个人觉得倒也还好。”
谢兰生:“???”
不是,这是怎么一个状况?
“兰生啊,你是一个有才华的年轻导演,”方副局长又继续道,“虽然犯了一个大错,但以后也可以改正。我们还是非常希望你和凤毛两个导演不要轻易放弃电影。在禁拍的这段时间,你们可以曲线救国,当当场记,当当助理,甚至可以写写剧本,同时,继续学习继续钻研,不要荒废本身专业。只要别做电影导演,我们这边……也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仔细想想,这个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其他人在大制片厂也至少要等上6年不是?你已经拍一部片了,只要可以改正错误依然会有大好前途,电影局也非常欢迎你解禁后重新执导。”
“……”
他明白了方副局长为什么要跟他谈了。电影局也是惜才的,他在都灵拿下大奖,电影局的领导希望他别轻易离开电影,然而自己违反规定,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禁他还是禁到底了。
不过,对副局长刚才的话谢兰生是不赞同的。
他认为在等待当中他会荒废他的专业,他学到的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烟消云散。电影摄制需要练习,就和学画画学写作这些一样,只看不练是必定会不断退步的,学足球学篮球也是,况且,他常常感到时间紧迫,人的一生就几十年,他需要总结、需要进步,没有办法苦苦等待。同时,谢兰生也认为,在漫长的蹉跎当中,他的冲动、他的激情、他的创造、他的灵性,一切都会被消磨掉。他想拍的是“年轻人”对中国的一些思考,希望呈现90年代初中国人的生存状态,这是他在某个特定人生阶段才有可能拍出来的片子,再过几年,一切变了——自己变了,中国也变了,他就无法做出来了。
他等不了。他还会拍。他想记录他自己,也想记录当下。
当时,对方方副局长,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谢兰生的态度良好,终于,到了要告辞的时间。
方副局长其实看出谢兰生是委屈的,并没有因电影局的“和颜悦色”而好过些,他张张口,欲言又止,几经犹豫几次反复,最后终于长长叹气,对着委屈的年轻人说了一些心里的话:“兰生啊,其实,电影局也想给你们年轻导演一些路走。”
“……嗯?”感觉到了气氛不同,谢兰生又重新抬头。
方副局长说:“我们其实也知道,你们这些做导演的个个都有创作冲动,想搞创作,想拍电影,甚至一定要做一定要拍,现在这个厂标制度是有一些为难你们。”
谢兰生:“……啊。”
他把创作当作生命,最开始做地下电影也单纯是想拍片子。关厂长让再等五年,可经过了许多事后谢兰生已无法相信关厂长的任何话了,那是压垮他这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明白,为何“创作”有指标呢?为何非要硬性规定每年只有多少个人可以进行创作呢?为什么,大导演们垄断指标,年轻人都不能创作呢?为什么,全国只有16个厂长有权决定谁能创作谁不能创作呢?唱歌、跳舞、画画、拍照、写作等等,就都不是这样的呀。难道因为喜欢电影一切就都不同了吗?连电视剧都放开了呀。
他们心里那股冲动真的很难压下去啊,等几年后再拍的话一切感觉就都没了。本来,1985年,他们这些爱电影的看到82、83年毕业的北电学生受到重视当上导演,心中全都是充满希望,才不管不顾学了导演,可谁知道师兄们却联合“大导”一起垄断电影厂标,把门窗又重新焊死,并没有为年轻后辈争取任何上片机会。于是,他们心里好多故事但却一个都不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