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江北机场,往家里开的路上经过大桥,喻修景本来有点儿困想睡觉,头刚刚往玻璃窗上一靠,就看见嘉陵江已经枯竭到露出河床。
滔滔江水变成细流,从干涸的河床中央穿过,整个河道更像两座小山伏在大地上,河床的石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被河水打磨,一颗一颗沉积在干枯河底。
走的时候他也从这里过,但当时是晚上,喻修景在车上睡了会儿,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
司机把喻修景送到楼下,喻修景下车之后在楼道口停了一下。
他们这个小区已经很旧了,从前许多大爷大妈会用小区绿化的土地种树。就门口的这一棵,至少已经属于看着喻修景长大的那一批树了。
喻修景伸手碰了片叶子,很轻易就摘下来,在手里一捏,咔嚓咔嚓就碎了。
杨晴的小卖部没有营业,这几天整个川渝地区都用电紧张,她回来就只开家里一个空调。
喻修景到家太突然,等他进门了杨晴才听到,从房间里出来,好像还没睡醒。
“接着睡,妈。”喻修景说。
“怎么突然回来了?我以为你明天才回来。”杨晴说。
“听说山火很严重,回来看着你们。”喻修景说着,在柜子上找自己杯子接水喝。
“我们有什么好看的?”杨晴摇摇头,“不会有事儿的。”
“回来路上我都好像看到山火了。”喻修景喝了口水。
“前几天你有个表哥回来,自驾走的高速,在高速那个隧道上,就是山火,烧得特别恐怖,他还拍了照的,”杨晴手撑着台面,“还有我认识的几个朋友的儿子,好多都去北碚了。”
“去北碚干什么?”喻修景问,“现在不是救援很紧张吗?应该已经拦路了吧。”
“就是拦路了,但他们是过去帮忙的,山里根本没有路,车开不上去,这几天到处说要志愿者,还有要摩托车,那才能开上去。”杨晴把喻修景喝完的杯子拿过来,开水洗了。
“我爸呢?”喻修景看了一圈没发现人。
喻国文早几年就退休了,每天也就在家里跟几个邻居老头一起下下象棋,要么就出去走走,没什么其他事儿做。
“他?中午饭一吃完就去隔壁跟那几个老头儿一起看新闻,还当自己是领导,一天到晚按到现在的情况念念念……”说起这个杨晴就想笑。
和杨晴聊了一会儿,喻修景回了自己房间。
他坐下来,尽量镇定地搜索徐祁年师哥的信息。
他唯一记得的徐祁年的师哥,是从前和徐祁年关系最好的那一位,名叫田博远。徐祁年研究生阶段,喻修景去过他们实验室,很偶然地和那位师哥见过一次。
喻修景运气好,徐祁年说的师哥就是田博远,他很快就确定了徐祁年所在的研究所的地址,正好是缙云山那边。
缙云山目前灾情严重,徐祁年现在应该也在那里。
喻修景马上给容悦打电话,问她自己能不能跟着一起上山。
“你要去?”容悦很惊讶,“你去干什么?还嫌不够乱啊。你往那儿一站大家是看着火还是看着你啊?”
容悦这么一说,喻修景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离谱。
“钱和东西都到了吗?”他转而问。
“送到了,我们的工作人员亲自送过去的,你可以放心。”容悦和他保证。
从回到重庆开始,喻修景每天都关注着山火的动态。大火已经烧了两天多,关于山火的新闻一天比一天丰富,先是报道火情的严峻,接着又报道各地消防官兵驰援重庆,然后是这些天热度最高的,“平民摩托车队”。
山火发生在高山上森林中,本就人迹罕至,又哪里有可以让汽车通过的路?
只有摩托车,两个轮子,一个人,后面的位置全部用来绑物资,专门朝那没有路的地方走。
很早以前喻修景就在语文书上读过鲁迅先生的那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也许这句话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但在这一刻喻修景认为放在这里也很合适。
毕竟一千个人一千个哈姆雷特,喻修景姑且把这个理解当成哈姆雷特千分之一。
偶尔早晨喻修景醒来,也会觉得空气中漂浮着灰烬的味道。
迷糊着一睁眼望向窗外,阳光太扎眼,他又仿佛看到了飘散在空中的尘埃和灰絮。
火场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乐观,很多地方的小型山火已经被扑灭,剩下最严重的区域就是缙云。
喻修景总是想着要去联系徐祁年,但怕他忙,怕他真的去了一线。
后来听到新闻说,消灭缙云山山火,到了决战的晚上,喻修景才给徐祁年发去信息,问他:【你还在缙云吗?】
这条消息徐祁年一直没有回复。
那天晚上喻修景守着新闻,中途睡着一次,一直到凌晨,他看到有消息说胜利了。很快,一张现场的图登上热搜。
那是摄影师在高空拍下的,一边是熊熊燃烧的火焰顺着山脊燃烧,一边是一盏一盏头灯头上星星点点组成的防线,每一粒灯光下就是一个用身躯坚守火线的人。
两条线从底部往上汇聚,形成一个“人”字,劈开缙云山的黑夜。
第二天早晨,喻修景是被电话声吵醒的。
号码他并不认识,但是从重庆打过来的,喻修景没想就接了。
“您好,请问您是喻修景吗?”声音听上去是个女人,喻修景马上从床上坐起来。
他的电话如果被陌生人拿到了,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我是……”
“我们这边是第九人民医院,昨天凌晨收治了一个病人,根据他的紧急联系人找到了您,您方便过来一趟吗?”那人问。
喻修景脑子一懵,忽然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
“请问你们收治的病人叫什么名字?”
“徐祁年。”
咚的一声,喻修景起身的动作太快,后背在床板上狠狠撞了一下。
他没叫司机,自己开车过去,一路上脑子都很混乱,想七想八,觉得只要是徐祁年躺在医院,需要找人去接了,这种程度,无论是什么伤他都无法接受。
下车之前喻修景差点忘记戴口罩,都走下来了才想起,又折回去把帽子口罩都戴得严严实实。
从地下车库上医院,电梯往上爬一楼他就更紧张一点。
到了住院部,喻修景走出来,一直到前台停下,问护士徐祁年在哪里。
那护士看他包裹得这么严实,光看外形也能想象到肯定是个帅哥,不由得多给了目光,喻修景只好又把头低下一些。
“走廊尽头,左边那间病房。”护士说。
“谢谢。”喻修景两只手指夹着口罩朝上拉了点。
喻修景走到那里,站在病房门口,透过一小片玻璃往里看。
这是一个三人间的病房,中间那张床空着没有人,靠门这边有一个老年人,最里面的那一张床拉着帘子,应该是徐祁年。
喻修景小声地推门进去,那老人看他一眼,他便点点头。
一直往里走,喻修景拨开帘子,看到了床上睡着的徐祁年,床边还坐了一个年轻男人。
尽管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他们对视的时候,双方还是都惊讶了一下。
喻修景想到,这位应该就是田博远。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田博远站起来,朝喻修景递出手,恍惚地和他说:“我们以前是见过的吧?我是徐祁年的师哥田博远,你是他……”
田博远顿了一下,说:“爱人。”
喻修景一只手指将口罩拉下一半,和田博远的手轻轻一握。
“你好师哥,是我喻修景。”
田博远笑着连连点头,说:“你现在是一位很优秀的演员了。”
“过誉了,不能和你们的工作相比。”喻修景说。
同田博远简单寒暄完,喻修景的视线看向徐祁年,再也摁不住心里的担心,就着床边的一张凳子坐下来,很轻地掀开被子,恰好看到徐祁年那只被纱布包了很多层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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