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22)
程勉自从进屋,也不再说话,由着她服侍,直到看见元双捧来了萧曜的常服,才伸手一挡,低声说:“不必了。我虽然暂代殿下行事,可现在没有公务,我再穿殿下的衣物,实属僭越。”
萧曜一直站在窗边,也是做了许久的泥菩萨,听程勉开腔,片刻后冷冷开口:“我看衣裳也不是太湿,在火上烤一烤,很快也干了。你不要强人所难。”
元双动作一顿,居然没搭理萧曜,继续和颜悦色地劝程勉:“这是新做的冬衣,没有什么僭越之说。五郎若是着凉了,还怎么回正和呢?”
程勉的嘴唇还是紫的,很轻地一抿:“陈王遣司马程勉往易海见习政务,没有殿下的征召,我不着急回去。”
元双尴尬地看了一眼萧曜,陪笑道:“五郎这月余一定十分辛苦,殿下在易海,也是日日外出,很是辛劳……”
闻言程勉抬头冲她一笑,接着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继续轻声说:“昨日旬假,子语忽然来访,他收到易海故人的书信,信中说,陈王与司马不睦,将司马左迁至易海。司马实则平易近人,很得易海上下的民望,待陈王回心转意,再召还司马,还望子语能教他箭术。州府上下,除了刘别驾与我,无人知晓殿下不在正和,是以子语收到书信,以为是有人在易海打着我的名号行骗,专程来告诉我。”
听到这里,萧曜反应过来,原来程勉真的瞒住了自己不在正和的消息,可是颜延给费诩去了信,并将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也写进了信里。
话说到这份上,萧曜终于先撑不住,不再拿元双当传话筒,视线也终于落在了程勉的脸上:“……你大可不必自己前来,告诉费诩原委就是。”
程勉虽然微笑不改,目光堪堪掠过萧曜的脸,投在一旁的窗棱上,就是不去看他:“回殿下,看了颜校尉的信,有感殿下乐不思蜀,不由得心慕易海,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想来一探究竟……至于碰见这场雪,不过是意外罢了。”
萧曜也移开了视线,久久未再出一言。元双摸不清两个人究竟又哪里不对付了,试探着说:“五郎,你这一路奔波,肯定是饿了,我去给厨房你备些热食酒饭,你先好好歇息一晚,有公务,明日再谈,也不迟呀……”
面对元双时,程勉总是分外和气的,又是一笑,还点头说:“有劳元双姐姐。我确是饿煞了。”
元双如释重负地也笑:“我去去就来。你先用点心垫一垫,再喝一盏茶好不好?”
元双给程勉添了一碗热茶,又将程勉简易的行李也都抱上,说是一会儿送到他今晚下榻的屋子里去。临出门时,正好冯童进来,见到暖炉边的程勉,极罕见地结巴了一番,才回过神来给萧曜回话:“……郎君……殿下,那个,阿彤着凉了好几天了,裴县令不放心,要在家中照料,今晚就不来赴宴了……”
阿彤是裴翊友人留下的孤儿,在双亲去世后,一直由裴翊抚养,实则是他的养子。听说这个消息,萧曜道:“知道了。那找个人送点酒菜去。他家没有主母,老仆耳朵也不好,碰上阿彤生病,肯定是腾挪不开……你自己不要去,程五刚到,你去给他收拾屋子吧。”
冯童这才转向程勉,小心翼翼地开口:“不知道五郎也来了……早知五郎要来,奴婢本当去城外相迎的。”
“不敢有劳冯內侍。”
冯童看起来也不愿在这此久待,见过礼一点都没有多寒暄,赶紧跟着元双一道退出去了。他们走后,屋子里迅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除了木炭燃烧时的毕剥轻响,就只剩下大雪扑上窗子的簌簌声了。
程勉若无其事地喝了茶,将盘子里所有的甜点心吃了个干净,咸的全剩下了,吃完后,他扯过之前元双给他擦头发的手巾擦干净手指,毫无征兆地开了口:“殿下。”
骤然听到他微哑的声音,萧曜头皮都麻了,没作声,只是默默地移过了目光。
这时程勉的脸色已经缓和许多,神态亦是平和、甚至可说是坦诚的:“殿下,适才我说想来易海一看,是真心话。无论殿下在不在这里,我一时半刻也不打算回正和。”
萧曜怔了怔,垂眼道:“我猜到了。”
“殿下不告而别独自前往易海,乃至逗留到今日,确是我没想到的。”
萧曜这时别说头皮,连后腰都开始麻了,生怕他往下说,又怕他根本提也不提。
程勉的神态毫无波澜,仿佛面前不过是一堵白墙:“那日我酒醉失态,加上素行无状,是以斗胆答应了殿下。如今覆水难收,我并无一丝一毫不情愿,还望殿下不要耿耿于怀。”
“…………”
重逢至今,这也是程勉第一次将目光定在萧曜的脸上,萧曜看着他的脸,莫名疑心他其实是在微笑的,可是定睛再看,眼前人缺乏血色的脸上不喜不嗔,仿佛在与自己说一件公事:“当晚殿下离去得匆忙,我也无力挽留殿下,今日再提,别无他意,是不愿此事成为殿下的心结——我不惯与人同榻而眠,如果那一夜我能走……”
“程勉!”
被喝断后程勉静了下来,继续看着萧曜,等他说完。
萧曜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和程勉身边的暖炉里的木炭一样了,他忍无可忍地走到程勉身边,在几案另一头重重坐下,可话到嘴边,不要说是说出口,连深想下去,都似乎是做不到了。
他忍耐着浑身流窜的战栗,硬撑着看向程勉。等了半天没等到萧曜开口,程勉只好继续说:“……我从来没有与男人行过事,所以如果那一夜我能走动,我自己走开就是。若是因此得罪了殿下,也请殿下宽容于我。不必放在心上。”
萧曜眼前发黑,恨不得掐死程勉,他深深吸一口气,咬牙低声问:“……我就有么?”
程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说:“殿下的私事,无需告知我。也是我浪荡惯了,不自量力应允殿下,实属咎由自取。殿下身份贵重,品貌更是世间少有,愿意服侍殿下之人,恐怕是不知凡几。我与殿下说这番话,绝无翻旧账之意。就是希望殿下能忘记前嫌,无需将此事放在心……”
萧曜重重一击案,颈项青筋暴起:“……我放不放在心上,也轮得到你管!”
他忽然发作,程勉全无提防,竟僵在了原地。一口恶气发完后,萧曜立刻觉得失言,也不再说话了。
终究是程勉率先打破二人间的僵局。只是这一次,他的语气更加恳切:“望殿下恕臣多言之罪。臣告退。”
程勉俯身行了一礼,取出鱼袋放在几案上,也不等萧曜吩咐,无声无息地自行离开了。
门开启又闭合的声音过去很久后,像是有人忽然凭空推了一把,萧曜全身乏力躺倒在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席卷而来,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更不可思议——自己提心吊胆、寝食难安藏了一个多月,被他直通通地捅破了,倒还要自己不要放在心上,天底下哪里有这样没心肝的人!
萧曜久久地盯着房梁,耳旁轰然乱响,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直到眼睛发酸,也不肯眨一下眼。终于,他疲倦至极地翻了个身,这时胳膊磕到不知什么,发出了空洞的熟悉声响。萧曜起身一看,原来是程勉离开时,忘了带走自己的琵琶。
程勉的突然出现和裴翊的不能赴约将这个雪夜彻底搅乱了套。萧曜循着琵琶声寻人时刚沐浴更衣完毕,在雪地里待久了,兼之气急攻心,居然头痛起来。他不愿被看出破绽,晚饭也不吃了,赶在元双和冯童回来前自行更衣睡下。只是头还痛着,心口憋闷,一时半刻也睡不着,熬到元双和冯童先后回转,听他们一一告知如何安排程勉的起居饮食,这才慢慢睡着了。
下半夜时,风雪渐强,萧曜被风声吵醒了几次,又很快再睡过去。可是这强风实在出人意料,竟撞开了窗扉,让风雪长驱直入,再次惊醒了萧曜。
到了易海之后,萧曜不再让人值夜,所以被闹醒后,他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忍耐不了寒意,自己起来关窗。尚未起身,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合上了窗子,萧曜本就半睡半醒的,只觉得松了口气,翻了个身,又缩回了锦被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