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4)
“……睡在哪里?”
程勉一愣:“家里没有空屋子了?”
管家也一愣,这才应诺着去了。
在去翠屏宫之前,程勉觉得程府已经是人间仙境,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比梦中还要好上千百倍,可这时躺在床榻中,明明也是衾暖衣香,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了。
他在枕上辗转良久,到底想不分明,不知不觉熟睡过去,又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到了更衣梳头时,程勉看着天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代替玉娘为他梳头的忍冬说:“怎么也不叫醒我?”
“为何要叫醒大人?”忍冬手上不停,轻而快地回答他。
“太迟了。”
“大人不是在养病吗?这是在养元气。”
“我哪里能算病人。”他在镜子中看到身后的忍冬抿嘴一笑,又问:“哎,连翘呢?”
“她守在炉边,为大人看着药呢。”
自从冯童登门,皇宫里已经派了好几茬大夫来,赏赐的名贵药材更是足够开一间中药铺子。不过程勉一想到药味,顿时觉得倒了胃口,重重叹了口气:“哦,我知道了,陛下让你们来,原来是看着我吃药的。”
忍冬笑意更深:“之前听旁人说到程大人,说您国之栋梁、忠勇无双,怎么、怎么……”
她这样欲言又止,程勉不由追问下去:“我怎么?”
忍冬捂住嘴,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怎么一说到吃药,神情倒和稚儿一般了。”
不过程勉这时心思已经在另两个字上,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忠勇’?”
“大人于乱军中救了陛下,慷慨赴死,当然是忠勇无双。” 忍冬想也不想地回答。
程勉愕然:“……哦。”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再细问下去,而是又看了一次镜中的自己,半晌后移开目光:“那我真得好好吃药了。要是一点往事都想不起来,和废人有什么分别。”
见他神色黯然,显然是无意再深谈下去,忍冬也收了话头,为他披上裘袍后,又说:“一早安王府送了请帖来,送帖的下人说,瞿大人本来要亲自来,但安王妃小恙,他在府中侍疾,就不来了。”
程勉只听明白了“请帖”和“瞿大人”,其他都稀里糊涂的:“谁?安王府又是什么东西?”
忍冬讶异地看了一眼程勉,从几案的一角拿起一封信札:“大人也不知道瞿大人是安王的继子吗?”
程勉摇头:“元嘉又没说过。”
说完,他忽然想起信王来,不由大惊失色:“那个……安王不会是陛下的哥哥吧?”
程勉想的是,要是安王是皇帝的哥哥,瞿元嘉是他的继子,瞿元嘉的母亲又是自己的乳母,这辈份可不是乱了套了。谁知道忍冬却告诉他:“大人,安王是先帝最小的叔父。”
程勉这下更惊讶了:“啊呀,那那那……元嘉不就成了陛下的叔父了!”
这话说得忍冬哭笑不得,可程勉一直盯着她,看来是非要从她这里确认一二。于是忍冬仔细想了一想,低声地说:“这……大人,陛下是天子,安王是先帝的叔父不假,但安王也是陛下的臣子啊。”
程勉一时没绕过来,还是问:“那到底是不是了?”
忍冬先是朝着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尴尬地又将声音放低了些:“若是寻常人家排资论辈,倒是也勉强说得上……大人,这话在外头可是说不得。不仅说不得,问都问不得。是奴婢多嘴了……”
程勉这时觉得自己找到了皇帝对瞿元嘉冷淡的原因。任是谁,也不愿意平白要一个便宜长辈,何况还是天子。他又想到那天抱着自己痛哭的娄夫人,这才惊觉,虽然韶华已去,但她真是一位美人。
他不曾想到瞿元嘉还有这样一番身世,本来想问娄夫人又是怎么带着个孩子成了王妃,甚至想问一问她是怎么瞎的,但看着忍冬那诚惶诚恐的神色,忽然明白过来,这话一时半会儿是问不到的,何况……
一个声音在心底小声响起:何况就算自己什么也记不得了,这种事,也应该去问元嘉。
程勉伸手扶起跪地请罪的忍冬,努力笑着宽慰她:“你哪里多嘴了?明明是我不好,都忘记了。你识字吗?”
忍冬的神色还是有点怯怯的,重重地咽下一口气,点头答:“认得几个。”
他将信札递给忍冬:“那你替我读一读,告诉我信上写什么。”
忍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程勉却装作没看见,还是笑:“我现在一个字都认不得了。”
信札上约定的是请程勉上门作客的时间,瞿元嘉是知道他认不得字的,所以信写得短而明快,统共三四行字,忍冬很快就念完了。听完程勉点点头:“那没几天了……他也没说要不要来接我。那你替我回一封信,就说那天我自己过去,不要人来接。”
忍冬捏着请柬,吞吞吐吐地告诉程勉,她只能识字,提笔写字实在为难。
“那就……传个口讯吧。”程勉很快拿定了主意。
一直到约定拜访的日子来临前,程勉再未见过瞿元嘉。头几天没消息也见不到人时,程勉还担心过瞿元嘉母亲的身体,后来是连翘出主意,派了个人以问安的名义送了些药物去安王府,这才知道安王妃是感染了风寒,但已经渐好,就等旬日程勉去作客。这几日间宫里也陆续遣了人来,除了日常来问诊的大夫外,冯童还亲自来过一次——也不知道皇帝从哪里听说程勉要去安王府作客,让冯童送来好些华服。甚至赐了一架车马,说是安王美姿仪、好风度,去他府上作客,切切不可怠慢了。
眼花缭乱之余,程勉并未忘记自己现在是个鳏夫,对冯童说:“冯阿翁,我还在为妻子服丧啊,这些衣服,穿不得的。”
冯童本来在座上喝茶,一听他喊“冯阿翁”,当即放下茶盏跪倒在地,连连告罪,一再表示当不起这三个字。程勉一来拉不动他,二来忍冬远远对他使眼色,他赶快改口:“那以后我只叫你冯童。”
有了这句话,冯童重重磕了个头,又道了谢,这时其他小内官再去搀扶,他才起身了。
冯童身材魁梧高大,动作却很敏捷轻盈,程勉甚至觉得与他交谈时,说得上“如沐春风”。起身后,冯童对程勉一笑:“陛下自然也考虑到了,命我向程大人传话,陆氏与大人无媒无聘,也无夫妻之实,但在程大人音讯不明这些年来,她孤身操持程府门庭,实属难得。这才没有追究自诩朝廷命妇的干系。无论是按律还是按礼,大人都不必为陆氏服丧。”
说完这一番话后,冯童还是笑容不改,但程勉已经再感觉不到“春风”,相反,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孤愤之意在堂上蔓延开。程勉眼角余光能看见堂上四角一些当值的下人,他定了定神,直直看向冯童:“那就烦劳你回陛下,如果不是她,我也许现在还找不回家门。她嫁给我时我已经是一个死人,现在我活了,她死了,人总要有点情分,讲一点良心。”
程勉仿佛又回到那个傍晚时分的宁陵。一阵寒意裹住程勉,他也不知道这是来自翠屏宫,抑或是宁陵,手足发冷,脸颊却热得发烫。一阵悲苦孤独之意涌上心头,程勉咬咬牙,又看了一眼冯童,再不说一个字,恶狠狠转头走了。
他噎着一口气快步走回自己居住的院落,一边走,一边听得身后不远处一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程勉明知是谁,愈发加快了步伐,一直到进了东厢,才猛地转身,冲着几步外的忍冬怒喝:“我去谁家作客,也要你来多嘴!”
盛怒之下,程勉整张脸没有一点颜色,嘴唇几乎成了青色。忍冬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他这般神色,顺势跪伏在地,一个字也不辩解。
主仆两人隔着丈许远的距离,在沉默中僵持良久,程勉眼前的黑色终于缓缓消退。他望着忍冬的背,终于说:“你和冯童回去吧。连翘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