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43)
元双一抿嘴:“陛下冒雨赶路,倒取笑起我和费郎来。不敢与陛下赌。”
姿容年纪虽小,倒知道父亲的字。萧曜和程勉对元双的孩子素来都很宠爱,她也从不知道“陛下”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听到萧曜的话,似懂非懂地从程勉身后站起,搭住他的肩,向母亲发问:“阿爷要来了么?阿爷几时来?”
元双迟疑地没有接话,萧曜替她答了:“冬至前就能来。”
两姐妹掰了半天手指,也没算清楚还有多少天,眼巴巴地看着程勉。程勉附耳说了一句,然后轻轻一推姿容,姿容似懂非懂地跑到母亲身旁,附耳又传了一遍。
萧曜这时已经吃完了饭,见此情景,忍笑冲姿容招手:“阿媛过来。我也想知道。”
姿容先是看了一眼程勉,程勉倒是冲她摇头,可实在耐不住萧曜的神色过于可亲,于是还是扭扭捏捏、一步三回头地蹭到了萧曜身旁,再依葫芦画瓢说了第二遍。
程勉皱眉,对元双说:“他知道了,不要和他赌了。”
元双想笑,到底还是忍住了,丢下一句“管他几时来”,又忙着准备茶水了。
吃过晚饭萧曜的脸色更好了,神情里甚至有一点难以察觉的安然,待元双再次奉上新茶,才再度开口:“我舅舅家最近要迎娶新妇。我还拿不定主意贺礼要送什么。”
他说话时并没有特意看向程勉,程勉沉默片刻,也知道这话必然不是在问元双,接话道:“赵泓?”
萧曜摇头:“赵淦。要娶安王的女儿……不是宝音。”
程勉神色不变:“赐人贺礼,应有前例可循。”
“话虽如此。舅母卧病多年,寄望能借此婚事冲喜。婚期定得很近。”
“郭夫人信佛,可以备一卷药王经,请高僧加持,如果是你亲手所录,更是郑重。”
萧曜心想,现在帝京恐怕没有寺庙愿意收到他手抄的经文。但程勉毕竟不问朝事,只说:“虽然是投其所好。可娶妻的人到底是赵淦。”
“投赵淦所好也不难。”
程勉说到这里,忽然又不说了,萧曜意会这是因为有孩子在场,摇摇头道:“那就伤了新人的心了。”
“所以送礼从俗总是稳妥。”程勉神色有些无聊,“我以为赵淦早成家了。”
“没有。赵泓也没有再娶。”
程勉没再接话。在这一阵毫无征兆的沉默中,姿容的声音仿佛平白放大了好几倍:“阿娘,娶新妇是什么意思?”
元双低声答:“就是成亲。小孩子不要插嘴。”
姿容恍然大悟:“就是娶新娘子啊!”
“嗯。要你不要说了。”
“那……我们要不要送礼?”
“你……”
看元双隐隐有了怒意,萧曜说:“这有什么。阿媛又没说错。阿媛你说,要送什么?”
姿容认真想了半天:“唔……我阿娘都是送被面。我阿爷送马!阿娘,那你做新娘子的时候,别人送了你什么?”
此问一出,殿内又莫名静了下来。这一次,元双目光一闪,低下了头,轻轻摸着女儿的头发,说:“也送了被面和马。其中一幅,做了你出生时的襁褓。”
“还有呢?”
“还有许多的衣料、首饰、银钱,还送了粮食。”
“那我怎么从来没看见啊!”
“怎么没看见?”元双拉着女儿的手摸自己的耳垂,“这对耳环就是我的嫁妆。”
“不是我阿爷送的么?”
元双笑了:“三郎送的。”
姿容的眼睛猛地瞪大了,看看母亲又看看萧曜,难以置信似的:“你做新娘子的时候,三郎也在的么!”
“五郎也在。”萧曜柔和地接过话,“他还给你阿娘送嫁。”
小姑娘这下如同莫名发现了新天地,兴奋得脸都红了,元双见萧曜不以为意,只好说:“是真的。我所有的嫁妆,都是三郎送的。”
“三郎人好。眼光也好。我喜欢阿娘戴这对耳环。”说完,她又转头看向程勉,“五郎,那你娶新娘子,三郎送了什么?”
童言虽无忌,元双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惊骇之色。姿容敏感地体察到了母亲情绪的变化和萧曜忽然消失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犹犹豫豫地说:“……你是不是没有娶新娘子啊?”
程勉点头,神色不变:“娶了。”
姿容立刻放松了,眼中又有了期盼之色:“哦……”
先是对姿容一笑,程勉再度开口:“她去别的地方了。那时我在生病,三郎替我送了她。”
生怕姿容再出惊人之语,元双这次抢先一步,以时辰已晚为由为自己与女儿请退。于是,因童言而生的轻松愉悦如青烟一般消散了,萧曜则再次忽视那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高山,轻声说:“安王家中不止这一桩婚事,他的长子要娶何复的女儿。”
程勉对此事全无兴趣,垂眼问:“陆家如何了?”
“夷族了。”
这个简单的回答并不让程勉动容,他连眉头也没动:“陆槿别无他路。她惟有自称与我有婚约,才有一线生机。”
“陆氏已族灭,你不必担心我会迁怒于他们。你认陆槿为程氏妇,她就是。”
“陆槿和我没有过肌肤之亲。至亲至疏,都不容她和我反悔了。”程勉笑了笑,“当年我父亲也不是没有动过念头,后来看陆览连赵泓都看不上,也许心中知难而退,绝了此念。赵泓为什么没有再娶?”
“他不愿意。”萧曜神色微微一动,轻声说,“我舅母曾为他说过好几次亲事,还请池真出面,求娶萧宝音。”
“宝音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了。他一直不愿再娶,难道一直修道?”
“今年舅母病势日益沉重,他停了修道,出来做官了。”
“我竟和他成了连襟。他修道的消息,当年还是陆槿写信告诉我的。”
程勉的语气像在说一桩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轶事。萧曜接话道:“赵七出来做官,也全是为了舅母。他多年不愿续弦,是我舅父舅母的一桩心事。两件事情里总要有一件合父母的心意。”
“你舅父没有来求你说情?”
“自然是有。但是赵七若是全为了父母的心意再娶,未免太苦了。赵七是何等敏锐之人,勉强续弦,害人害己。我是劝过舅父了,你知道他说什么?”
程勉不语,萧曜看着他,微微一笑,眼中闪现一丝羡慕和打趣:“舅父说,赵家每一代都要出个情种。他原以为是赵十,不想应在了赵七身上……反正我不再劝了。其实他不娶萧宝音,对双方未必是坏事。日后他如真有了再娶之意,我只管送贺礼就是。”
程勉从来很少评价旁人的私事,听完虽然神色微有变化,却还是不置一词。萧曜听不到他再发问,也停下了话端,默默地看着他。
瞿元嘉夜闯翠屏宫至今,萧曜恰好因为国事繁忙,往来翠屏宫远不如前几个月那样的频繁和有规律,两人也就鲜少有像今夜这样至少表面上维持着心平气和交谈的时刻。灯下相望莫名成了一件有点陌生的事情,当程勉终于想起来要别开目光时,萧曜先回过神,姿势不改,神色已然全然温存了下来:“我今夜要泡温泉驱寒,实在不敢奢望你奉陪。明早起来要是没受寒,来找你好不好?”
受地势所限,翠屏宫地势幽深狭长,多得是相望若投石可达、实则相隔甚远的楼阁。程勉养病的宫室在翠屏宫的东北角,这一片宫室恰好属艮位,主生,其清幽隐秘,在翠屏宫内亦是无二,寻常宫人不仅不可随意靠近,连宫门所在都不轻易示人。
这是萧曜少年时常居之地,程勉回京后,他也将程勉按照安置在此,程勉住在寝殿的东间,自己多年来住在西侧。程勉住进来之后,萧曜为了能及时得知病况进展又不打搅他养病,改造了宫室,隔绝了原本相通的东西两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