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53)
萧曜没有强求,只说要送他,一开门,却见元双和冯童双双跪在堂下,听见动静,元双抢先伏地,低声说:“奴婢前来领罚。”
在看见元双身影的那一刻,萧曜的心已然悬起,又见她如此卑微地请罪,蛰伏了一夜的怒气和伤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不待他出声,程勉鞋子都顾不上穿,抢先几步赶到元双面前,在距她一臂远的空地上蹲下来,轻柔地说:“我向殿下讨你,你愿意不愿意?”
元双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不肯抬头:“……奴婢只恨不得一死了之,已然有辱殿下清听,断不敢教五郎门第蒙羞……”
程勉扭头看了眼脸色发白的萧曜,冲他笑了笑,温言说:“没有的事。就怕你不愿意,或是你和心仪的人互许了终身,我这就是横刀夺爱了。”
元双忽地一僵,萧曜看不下去了,支使冯童说:“你扶她起来。地上不冷的么。”
两个人体型悬殊,本不该费什么劲,但元双执意不肯起身,后来程勉也去搭了把手,几乎是将她架进了屋子里。一进室内,元双又要再跪,程勉硬是撑住了她,萧曜也放缓了声调,说:“你不要怕。有没有人欺负你?你是愿意的么?”
元双恨不得缩成一团,凄然道:“求殿下不要问了。奴婢一心领罪。”
说完这句,她挣开程勉,又跪在地上,无论萧曜如何问,除了说要认罪,别的一律不肯再说了。
一夜工夫,元双的双颊都陷了下去,眼睛始终瞪着,神情又坚决又执着,甚至不像个活人。萧曜见状,索性将程勉和冯童都遣走了,待室内只余下自己和元双两人,又一次开了口:“……昨夜我想了一晚,你素来喜欢小孩子,现在有了自己的小孩子,这不是好事么?幸好药不是真的。你不必有顾虑……还是对方有难处?你只管说,我来成全。”
元双石化般重复:“奴婢只想一生服侍殿下。”
萧曜惊讶地看着她,在她身旁坐下,思忖良久,轻而怅然地说:“你性格坚忍,一定是很喜欢他。他也一定喜欢你。不然不会如此。你不要忧虑,现在我们是在连州……我也长大了,不会让你再和池真一般了。”
良久,双元的眼睛缓缓一闪,萧曜冲她几不可见地一笑:“也是昨夜想明白的。可就算我早知道,也做不了什么。但我不能让你再这样了。他如果是个奴婢,我就找他的主人,给他放良,要不是,那就更省事了。我要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我要你心愿得遂。”
“……我没有别的心愿。”元双又勾下了头,无波无澜地木然说,“奴婢的身世,殿下是知道的。如果不是贵妃垂怜,恐怕早已死了。自从先父犯下重罪,累及家人,奴婢这一生就不可能与常人一般,奴婢本不敢有此妄想。随同殿下来连州后,见识了天地宽广,又蒙殿下信赖,让奴婢出入自由,是奴婢忘形,做出了这样的祸事……这事无人强迫我,他也不知情,已经断了往来了……求殿下准许奴婢堕去胎儿。这都是我咎由自取,种种后果,本该由我一人承担。”
她越说越快,说到后来,简直是一口气说完的。话音一落,她又重重伏倒,再次恳求起来。
看着她不知何时起变得瘦骨嶙峋的后背,萧曜沉思片刻,摇头:“不行。”
元双猛地抬起头来,忍泪道:“……奴婢的儿女还是奴婢,又没有父亲,奴婢已然铸成大错,求殿下发慈悲吧!”
萧曜扶住她冰冷的手,硬着心肠还是摇头:“你也说孩子的父亲不知情。要是他事后知情,即便不怪你隐瞒,但与你二人,还是会有嫌隙的。我不能让他怨恨你。”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元双再忍耐不住泪水,“殿下是我的主人,有权决定我的生死,可这孩子,就由我处置吧!早知……我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萧曜终于听见她的哭腔,静了静又说:“你为什么不肯嫁他?”
元双浑身发抖,掩面低泣:“……我如何配得起良人啊……”
萧曜眼中一酸,用力托住她,沉声说:“你配得。什么样的良人,只要你们情投意合,都配得。”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可以轻而易举抱起元双了。萧曜将她放在自己的榻上,立刻转身出了门。
冯童听见响动,立刻从院门处赶过来。萧曜飞快地说:“她不肯说。你先去看住她,不要让她自残……”
他心中一阵黯然,又被用力地压下去,继续说:“再赶快找些灵巧的女子,近来也不能再让她独处了。”
冯童一一奉命,又在观察了萧曜的神情后,迟疑着求情:“殿下,不然还是……成全了元双吧。”
萧曜想也不想地呵斥:“胡说八道!她不是不想,只是不敢。还一味回护对方。什么没心没肺的混帐东西,敢来招惹元双。我……”
他不肯再说下去,锁紧眉头说:“事已至此,元双虽然不肯说,可是对方要是有心,总会找来的。你多留个神……她素来与茹白玉要好,你给燕来去封信,问问他们几时能动身,让茹白玉劝一劝,再做计较吧。”
虽然吩咐了许多,萧曜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这时前院又传来薛沐到访的消息,回到正堂外时,正好听见薛沐在说话,听话之人,显然是去而复返的程勉——
“……所以说读书误人,之前读边塞诗,只记得雄浑刚健,其实读其中艰苦,才是应该好好读一读的……我一进连州,就开始咳血,今早起来鼻血流得一枕头都是,眼睛痛,牙齿也痛,驿站的朝食都吃不得……你当初也这样么?”
“早不记得了。外人初来西北,水土不服都是常事,找当地大夫开两剂药吃,再好好歇息几天,自然无事了……不过你怎么会被派到西北?这等苦差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
薛沐的语调颇有些得意:“自然是我请缨的。苦差事么,也说不上,能来见一见你,就值得了。”
程勉一笑:“有蒙长泽兄错爱,我却不知道我这身处边陲之人,还值得专程来看一眼。”
“太值得了。”薛沐嘻嘻哈哈地说,“公事在哪里不是做,但能公私兼顾的事,从来也不是那么多……昨夜匆匆走了,今夜无论如何,可不能再走了,我有许多事要和你说。”
“你来得巧也不巧。正值州府搬迁,人员还未到位,正是一团混乱,无从与你洽公。殿下也吩咐了,回归正轨之前,都由我作陪,带你领略一番连州的风土,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再好不过。”
听到这里,萧曜示意下人掀开门帘,一面示意薛沐免礼,一面说:“昨日有事,怠慢了御史,还望见谅。”
薛沐忙回礼,寒暄中萧曜特意过问了他的起居饮食,听他说有些水土不服,就笑说:“我离开京城时,一路轻装简行,也没有带太多随从。但在连州的厨子都还不错,平素同僚也常来府上搭伙,御史既然与程五是多年好友,如不见外,也可常来……朝食吃过了没有?”
薛沐委实不客气地摇摇头,虽然元双和冯童都不在,但宅中的下人们也都习惯了府上一年到头都要留客饭,不多时就将朝食准备妥当。一见到奉上的茶饭,薛沐眼睛都亮了,风卷残云地添了两回碗,对厨子的称赞也甚是真心诚意。
程勉忍笑调侃:“薛二是名满京华的美食家,看来殿下府上的厨子即便回到京城,也是可以谋生的了。”
薛沐又喝了一盏茶,擦去额上的汗珠,心满意足地感慨道:“离京至今,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你是清减不少。”
“腰带都换了两条呢!”薛沐很是委屈地说完,又向上首的萧曜说,“之前负责西北的俞御史年迈,腿脚不便,东南、华南诸州道又屡有事端,西北和北方州道就巡查得少了。昆连是西北重镇,这也是下官任职以来初次外巡,如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体谅,更望殿下能施以援手……我尽早巡查完毕,也好返京交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