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79)
“来易海不久。小葛大夫没有喉结。略一留神,自然就知道了。”
“那你知不知道,葛大夫有意将她许配给景彦,可是景彦推却了。”
“不知道。不过婚姻之事,能自己做主,就是万幸。外人何必多问。”
这话倒是一点不错。萧曜点头,片刻后蓦然问:“之前在刺史府说的,你以为如何?”
“战事?”
“嗯。”
程勉略作思忖:“宁可信其有。”
“那是自然。”萧曜表示赞同,“明日我向朝中呈递文书。请陛下及三省定夺其中要害。只是听了景彦一番话,说来也怪,我竟希望没有战事最好。”
程勉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我也是。”
原来程勉与他想在了一处。萧曜蓦地安下心来,再没有说话,在傍晚微风的陪伴下并肩走回了住处。在萧曜住处门外,程勉停下脚步:“月初我找到一支新曲,抄了一份,留在了你那里了。”
萧曜双眼一亮:“哪里来的?”
“途经此地的胡商带来的。曲调不俗,你看了就知。”
萧曜只笑:“不一起读么?”
“我都学会了。”
“那更好了。”萧曜笑吟吟点头,“今晚反正我去你那里住。我留了那么多衣衫,总要派上用场的罢……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然而这一次萧曜呈上的奏章再次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朝廷没有指令,盟夏关却先一步有了动静——正如裴翊和庞充所担心的,北茹骑兵当真有了动静,在入夏之后,三番五次开始犯边。
犯边的季节已然蹊跷,更蹊跷的,还是规模。每次不过一二百骑,说是犯边,更像是试探与示威,庞充与萧曜会商之后,决定局势未明之前,严守关门,三军不出,同时向京中急递奏章,请朝廷调动昆州的守军,以备不测。
京中始终没有音信,北茹叩边却日益频繁。萧曜亲自去了一趟盟夏关,在城楼远眺时,荡云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痕迹,正是北茹人的战马。
他依照军中惯例,点燃了烽燧。这也是他曾经想象过的场景。狼烟起时,萧曜却根本无心欣赏此时的壮绝,只是希望这烽火能更快地传递到玄池岭以东,唤来虎符,解开眼下的危机。
日子在等待和戒备中度过,以盟夏关为界,关内耕作不歇,关外的雄兵全无退意。刺史府、军府和县衙开始合署办公,萧曜更是干脆搬到了刺史府居住。自萧曜以降,所有人讨论的事情已然成为,若是朝廷虎符迟迟不至,昆州不能发兵相援,以连州辖下的不到五千府兵,能抵挡到何等地步,又如何才能庇护易海城内百姓的安危。
就在颜延领着五百士卒出关,驻守荡云山南麓至盟夏关的最后一道要害岐门峡的第三日,刘杞专程遣人到了易海,要接萧曜和程勉暂回正和,以避一触即发的战事。
萧曜大怒,当堂毫不留情地叱骂了来使,旋即将人赶出了刺史府。可是到了当天夜里,程勉只身回到了刺史府。
他叫住了意欲告退的冯童,平静地对面色山雨欲来的萧曜说:“我的来意。我想你是猜到的。”
萧曜冷冷盯着程勉,丝毫不假以颜色:“我以为会是景彦来劝。”
程勉在他一臂之遥处坐下,坦然点点头:“景彦想来,但我自告奋勇了。”
“多少人赴死在即,你却劝我去做逃兵、做懦夫么?即便是此战侥幸胜了,难道我这连州刺史,不在战前,而是在一百里外的正和不成!”萧曜的拳头捏得太紧,指节泛出了青色。
程勉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我是从景彦那里来的。今日正和来人之后,坐实了我心中的一个猜测。你是无论如何不去正和的,对么?”
良久,萧曜咬着牙,重重一点头。
“好。我也不愿你去正和。你不能去。”
萧曜一凛,只听程勉继续说:“景彦说,自他记事以来,北茹从来没有在夏季犯边。因为夏季粮食没有成熟,胡商也不在夏季入关。夏季犯边,事倍功半,对于北茹而言,此时犯边,实属不智。所以他们此时不计后果大军压上,一定是有比粮食、人畜更要紧的东西。”
“……”
“朝廷已久无政令,我也问过了长泽和冯童,我们都许久没有收到京中的来函了。”
萧曜眉头一跳,终于将目光移到了程勉脸上。
灯烛下程勉神色镇定,没有一丝慌乱和不安,正是这过分的平安,让静谧的室内的气氛莫名紧绷了起来。
“京内多半是出事了。”
“能出什么……”
看着萧曜眼底异样的光芒,程勉很轻、然而坚定地一点头:“如若是真的,太孙为何不继位,为什么也没有发丧的消息?天子驾崩,是国丧,北茹犯边已然数月,你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们难道就知道么?”
“五郎,此事不可妄加猜测。”
程勉却笑了:“人谁不死?难道天子就不会衰老死去么?要是天子都不死,之前的天子都去了哪里?我思前想去,斗胆一猜,陛下已然驾崩,也许太孙不能服众,无法登基,又或是太孙也不知道陛下驾崩……再或者,太孙也死了。死的也不止是太孙。但总有人活着,他不如你,必须杀了你,永绝后患。”
要不是面前之人是程勉,萧曜简直都要因为这番荒唐的话大笑出声了。可他此时似乎除了笑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所以北茹几万人马犯边,只为了我一人?”
程勉收起笑意,点头:“只为了你。但是为了你,有人愿意以成千上万条性命来换。又或是许以珍宝、官爵、乃至疆土。”
萧曜沉下脸:“我竟不知道我这样尊贵。你要是想哄我离开易海,这是万万做不到的。”
“你必须走。你若不走,执意守在易海,易海城破,无数人都要因你而死。”
“我去正和,正和难道就能顾全么?”
面对他的质问,程勉沉默了片刻:“如我猜测是真,你我未必能全身抵达正和。或是去了,也会命丧正和。”
萧曜大怒,起身踢翻几案:“……岂有此理!”
程勉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待萧曜暴怒稍定,慢慢说:“既然天罗地网已经布下,难道还要坐以待毙?你想过没有,若是陛下真的驾崩,太孙不是新君,赵王登基,他们会放过你么?不过是今日与明日的区别罢了。既然赵王做得皇帝,陈王为何做不得?不说你陈王,曹王、齐王又如何做不得?三省诸相、文武百官,真的又比太孙逊色?景彦的才干如何?我程勉呢?多少王朝始于草莽,他们生来就是天子、就是亲王的不成?怎么,你宁可看着无数人因你而死,却连这天下至尊之位,也不敢以死相搏了?”
他起身走向萧曜。这段时日原来,无论是萧曜、程勉还是裴翊他们,早已记不得过了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每个人都迅速地消瘦下去,除了必要的公务一律不开口,眼底都像燃着经久不息的鬼火。而今这鬼火蔓延开来,程勉盯着萧曜,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带着你逃命,躲过此劫,隐姓埋名终此一生。我也可以打昏你,让冯童带你离开易海,找人求援,一探京中究竟,再做图谋。但我不能隐瞒你,也不能骗你。我不愿欺瞒你在先,以至于你事后恨我,或是景彦,还有连州任何一个知情之人。所以今夜由我来对你说这些话。”
萧曜被他眼中的光逼得向前一步:“我去用性命一搏天下至尊之位,那你呢?你去哪里?是不是要去正和,是不是要替我去死?”
程勉坦诚地点头:“我是有此意。”
萧曜反问:“你希望我活,你就替我去死?我倒分不出哪件才是好事了。”
程勉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讽刺之意,竟然从容一笑:“你未必有活路。我也未必会死。”
他回身看了一眼暗处角落里早已涕泪横流却咬牙一声不发的冯童,继续说:“我已经与景彦商议定了,明日天明,我带上你所有的侍卫,动身前往正和。冯童陪着你,出易海,一路南下,沿桑河古道,入宜州——我知道安王就在宜州,他是陛下的亲叔父,你去找他,言明要害,向他借兵回国都。他也许自己想做皇帝,也许会要挟你、或是架你作傀儡,甚至会捉你邀功,你还是一条死路。而我也许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和并非鸿门宴,那一旦局势分明,我会亲自去找你,依局势再做定夺。如此说来,我做的,或许才是那件更容易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