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89)
去年一整个冬天,程勉的头痛屈指可数,入春至今更是一次都没犯过。回过神后,瞿元嘉忙问:“哪天发作的?现在还痛么?”
程勉的语调轻松得多:“昨天,还有前天,不过不怎么痛,记住的梦也比之前多了。本来想着今天你休沐慢慢说。这下可好,说不成了。”
说完,程勉一抿嘴,看了一眼东厢。瞿元嘉立刻领会了他的未尽之言——瞿元嘉平日里太忙,而程勉的身体又实在说不上好,有意无意间,对情事实则是极克制的,所以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将这山亭选为幽会之地。这其中固然有避人耳目的成分,更是喜欢此处的幽静私密,要是白日里过来,将大半天花费在欢好上也常见。
但如今答应萧恂在先,瓜田李下,无论原先有什么打算,这时都要先安顿萧恂。于是瞿元嘉握了一下程勉微凉的手,笑着说:“既然答应了二郎,我先略作一些安排,然后我们一起回你家去。真的不痛了?”
“不痛。”程勉再次摇头,“还是梦见一条河。难受得很。”
瞿元嘉独自去过连州三次。第一次就在萧曜到宜州后不久,他骑着风雷,沿着萧曜来宜州的方向,昼夜不停一路北上,赶到了易海。
盟夏关外原本一触即发的边情随着“陈王”的意外身亡而缓解,他见到了裴翊与颜延,从前者那里听说了程勉的安排,又在后者的陪同下,去了程勉一行被“不明贼寇”伏击的地方。
出发前往正和的一共二十人,事后在荒漠中找到的人的尸骨十八具,马的尸骨十九匹,云汉奄奄一息,而夜来是在数里外的黑河岸边找到的。
因为始终没有找到“陈王”的尸首,无论是易海还是正和,都派出了人马沿着黑河上下游寻找,甚至一路找到了天马山下,一个月里,他的足迹遍布黑河沿岸的各处村庄,整个人如同石窟里的迦叶无异,最后,是安王命萧恂亲自前往连州,半接半绑,这才将人带回了宜州,而后,京中齐王绞杀太孙、逼宫谋乱的传闻传遍天下,与之同时传开的,则是陈王起死回生、亲率王师回京剿逆的消息。
对于瞿元嘉来说,与连州有关的记忆只有黑河、荒漠和无穷无尽的骄阳。但无论心中对萧曜乃至连州一众人等有多深的怨恨,他并不愿意程勉那些纠缠不休的梦境里,惟有一条河流。
瞿元嘉的语气轻缓了起来:“只有河么?”
“好像还有花。还有人。但都不大认识。”
“什么模样?”
程勉露出为难之色:“不记得了。”
“说话了没有?”
“好像没有。”
瞿元嘉便宽慰道:“不用心急,兴许下一次,又想起来了。”
替萧恂烧好水、准备好替换的衣衫和食水后,瞿元嘉和程勉赶在中午之前回到了程府,简单地吃过午饭,便与程勉一起睡了个午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瞿元嘉才心满意足地醒了过来。程勉比他睡得更沉,又因为怕冷,一直紧紧地贴着瞿元嘉,除了极浅的呼吸声,几乎没有别的动静。
同床共枕了一年多,瞿元嘉终于习惯了有人睡在身边的感觉,他侧耳听了半天程勉的呼吸,伸出手轻轻抚摸上对方的头顶,手指在他发间那条的疤痕上流连不去。
他自认动作轻柔,可梦中的程勉还是如有所感,迷迷糊糊地抱怨:“……不要摸。”
“痛?”
“痒。”
他一抱怨,瞿元嘉立刻便从善如流地不动了,程勉这时也睁开眼,先翻身看了眼天色:“怎么就傍晚了?这下晚上不要睡了……不过明天你要上朝,天不亮就要出门了。”
说归说,程勉也没床的意思,又睡回了瞿元嘉怀里。瞿元嘉无声地笑了笑,捏着程勉的耳垂,问他:“等下一个休沐,我们一起去踏青,好不好?今年清明时没有赶上,三月事情实在太多,只能四月补了。”
提起清明,程勉显然想起了另一桩事,追问道:“对了,你去问过没有,知道是什么人来祭扫的么?”
清明那天,瞿元嘉陪着程勉去祭扫父母和陆槿的坟墓。他们出城时略耽误了一会儿,便不得不汇入同样出城扫墓、踏青的浩浩人群中,临近中午方抵达宁陵。
没想到的是,有人比他们先到一步,竟是先行祭扫过了。
即便是程勉,也意识到了蹊跷,瞿元嘉当即就去问过守灵的官兵,追问是谁来过。得到的答案更是出人意料:“是一对夫妇,说是受过程府的恩惠,在寒食那日专程前来拜祭秦国公。”
这话蒙得了程勉,绝瞒不过瞿元嘉——宁陵是先帝的陵寝,戒备森严,寻常人何以能随意出入?何况程氏满门蒙难,陆氏更是因谋逆几乎族灭,如若是真是昔日受过秦国公关照的故人,不可能不留下姓名,更不可能不拜访起死回生的程勉,就自行前来拜祭。
守陵的官兵越是推说不知来者的姓名,便越是有不可深究之处。亏得程勉不同往日,听过这番言语一概不疑有他,只是与瞿元嘉商量,说要是打听出来是何人祭扫,应该去筹答一番才是。
瞿元嘉没有去费心寻找祭奠秦国公夫妇的所谓“故人”,而是派人去杨州打听程勉生母崔夫人墓地的近况,不多时就有了回音:每逢清明冬至,都有来自宫中的內侍专程前来祭奠死者、修整坟茔,虽不声张,但风雨无阻,年年如此。
而今程勉忽然又提起这桩事,瞿元嘉只说:“不知道。我还问过访者的容貌,据说也无出奇之处。不妨安心再等一等,若真如守陵人所说是程府的故人,他们迟早要登门拜访的。”
程勉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家里如果还有故交,应该见上一面,要是父亲生前还留了什么嘱咐,也好教我知道……元嘉,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去扫墓,心里都发空。记不得他们,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总觉得亏欠。”
瞿元嘉一愣:“不要紧。你本来也不哭。何况哭也不好,伤神。”
“我是应该哭的。”片刻后,程勉答话道。
瞿元嘉益发不敢确定程勉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天色昏暗,程勉的眼睛和神态一律隐没在暗处,只能从语气中猜测。他转头亲了亲程勉的额角,试探着问:“上午你说到做梦,刚才做梦没有?”
“是做了一个。”
程勉揽住瞿元嘉一只手臂,他的身体总是不暖和,贴得再紧也没有什么汗意,又瘦,仿佛是瓷器做的。
瞿元嘉的呼吸都停顿了一瞬,若无其事地接着问:“哦?是什么?好梦么?”
“不好。梦见有人对我哭,催促我走。我走啊走啊,走到河边,没有桥也没有船,心里着急得要命,可一点办法也没有。”
其实瞿元嘉不止一次地想过,在程勉音讯全无的这几年里,他到底去了哪里,又是怎么样才从连州找回京城。可曾有其他帮助过他的人,如果几年里都没了记忆,又是不是会被人欺侮。
每每念及这些细节,瞿元嘉都觉得心如刀割,继而不得不扪心自问,自己心里那一点点不愿意让他想起旧事的犹豫,到底是私心作祟,还是不忍程勉回忆起这些年来的飘零之苦。
他想得太入神,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程勉已经说完很久了,忙说:“那你是怎么过河的?”
“我走在水面上,走到一半,落水了,水烫得很,我就拼命地游水……”他打了个寒颤,“也看不到岸。”
“你离开京城时不会水,在连州不知道有没有学过。你总是很讨厌水的。所以要是梦见大河,多半不是好梦。”
“是么?”程勉不大相信似的。
“嗯。当年老大人回京走了一段水路,结果你落了水,救起来后你就不愿意到水边去了。”瞿元嘉顿了顿,“可你更不愿意旁人看出来这个弱点,当年常去南池冶游……去年元宵,你同意去南池,我还在想,是不是连州之后,你再也不怕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