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38)
心潮翻涌之际,堂外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工夫,萧宝音的声音已经跟着她的人一起卷到了堂前:“五郎来了怎么没人告诉我?啊呀……阿娘,你怎么哭了?”
娄氏忙拭去眼角的泪,皱眉呵斥女儿的无礼:“……五郎要去杨州拜祭崔夫人。”
“啊……”萧宝音的脚步一下子慢下来,“我还没去过杨州呢。五郎,还有谁和你一同回去?我也去,和你做个伴好不好?”
随后进堂的萧妙音也听见了母亲的话,不紧不慢地说:“我也想去。大哥也回过杨州了。”
应对娄氏时尚称得上冷静自如的叶舟看见宝音和妙音后,神情蓦地有瞬间的僵硬。但他恢复得也很快,语气甚至更轻快些:“这次恐怕不成。我之后还要去连州。”
萧宝音更有兴致了:“连州?连州更好!五郎,我马已经骑得很好了。五郎,你想起来了?”
叶舟脸色惨白,勉强在笑,却怎么都接不上话。娄氏这时已经沉下脸:“没有一点体面。就算你们不是金枝玉叶,也是未出阁的女郎,没有问过爷娘,就要远行,传出去,不怕人笑死?”
宝音大不服气,辩解道:“哥哥上次去杨州是公务,我们也知道,不能跟着,但五郎此行是去拜祭崔夫人,难道也不能跟着么?五郎在我心中,就如兄长一般的呀。”
终于,叶舟平静了下来,笑容亦平和了许多:“我阿娘葬在南方,也不能只去看她一次。而且这一次也不仅是私事,随后还有公务,待我从连州回来,再回乡时,一定邀请郡主去做客。”
“这……”
娄氏不胜其扰地打断女儿的话:“你们都不要吵了。五郎今天是来辞行的。他大病初愈,不要让他再为你们这天马行空的胡闹劲头劳神了。”
眼看娄氏真的有了怒意,萧宝音随还是心有不甘,到底还是不再开口,只悄悄以眼神示意瞿元嘉。瞿元嘉的心思全不在妹妹身上,只想尽快在事情出纰漏之前了结此事,就说:“母亲,五郎动身前,还有其他要辞行的朋友……”
“午饭也不吃了?”
叶舟笑答:“已经约了旁人。今日来,就是向王妃辞行的。”
娄氏不免又伤感起来。她示意瞿元嘉扶她起身,走到叶舟身旁,掸了掸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凝眉道:“我知道你事多,难为你临行前想到来看我……五郎,这几年来乳娘没有好好照顾你,不是因为乳娘的心意变了,是我这眼睛……”
叶舟郑重地对娄氏一拜:“王妃对我的殷殷照料,我都记得。王妃多珍重身体。待我从连州回来,再来拜见王妃。”
辞行完,娄氏反而不哭了,叶舟起身后飞快地摸了一下眉角,然后看向瞿元嘉,等待他正式结束这一场拜会。事到尽头,瞿元嘉并没有解脱的松快感,强行维持着神态和语气的平静,交待妹妹:“你们陪着阿娘。我送完五郎就回来。”
说话间,娄氏重重地抓了一下瞿元嘉搀扶她的手。瞿元嘉若无其事地召唤侍女来代替自己,而后终于在今日首次正视叶舟的双目:“我送你出府。”
叶舟离去时的镇静并不逊于登堂时,只是脚步更快,几乎说得上轻捷了。瞿元嘉没有提醒他,只是跟在他的身后,目送他向来时的府门走去。
走着走着,叶舟又放缓了脚步,直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廊下,索性停了下来,转过身,注视着始终维持着数步距离的瞿元嘉。
瞿元嘉也停住脚步,随后又上前了一步,深深一揖,想了半天想不到该说什么,索性突兀地沉默了起来。
叶舟似乎是笑了一下:“当年我上京来投奔嫁到此地的长姐,想洗清我阿娘和妹妹的罪名。但他们搬了家,我涉世未深,被歹人所骗,不仅没找到她的新家,还被抢去财物,失去了记忆。如果不是蒙你收留、相认,那个冬天我必然是冻死了。救命之恩,我别无能偿还之法,只能以此报答万一。”
瞿元嘉低下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靴子:“我……错认在先……”
“无需内疚。”叶舟轻而坚决地阻止他说下去,“出去的路我都记得,就此别过吧。”
第66章 千金何足重
《论僧田疏》遍传帝京的一个多月后,天子再次驾临御史中丞章嘉贞府邸,探望至今仍在卧床养病的伤者。不日,御中传敕,禁止居住帝京的王公以下将永业田捐于寺庙、道观,王公官员如要布施土地,需报与官府,违禁者土地充公,布施者按律处罚。同时颁布的另一道诏令则是复查寺观的度牒,禁止私自剃度,私度者令其还俗,僧尼道士女冠死后,生前所授永业田一律收回。
在本朝立朝之初,太祖及太宗均严格规定了各州县乃至帝京寺观的数量,但近三朝来,以天子至宗室豪门,均以礼佛为风尚,数十年来,不仅许多当年早已废弃的寺院得到重建,更有勋贵们布施宅院新立伽蓝,先帝时,世家中还短暂地出现过择家中一名子女出家的风潮。随着此风由勋贵传向平常百姓,引来御史的上奏,这股风潮才有所收敛。平佑之乱时,齐王残虐,偏坚信谶纬,一些寺观借此庇护了不少官人和百姓。而许多因平佑之乱家破人亡的官宦人家,在叛乱平息后将大量的家产捐给寺庙,为家人超度。
京中人人皆知,今上的生母赵太后在进宫后曾舍宅为家,天子本人亦做过佛弟子。果然,颁诏不久,天子亲临崇安寺,献上亲手抄写的《金刚经》,又以思念亡母为名,换回了赵太后在诞子后为还愿而供奉的手抄佛经。
只是赵太后当年供奉的经卷,系金漆和血写就,盛经的匣子也是由七宝所制。天子赐予崇安寺的,虽然用的是御纸和御墨,配檀木经匣,却没有使用任何金银珠宝,更没有给寺庙额外的布施。在收到御抄经文的次日,全寺比丘连续七日为赵太后诵读法华经,随后,封诏令遣返了私自受戒后长期居留的僧众,将部分僧房并入病坊,以待入冬后收留贫苦病羸的百姓。
至此,京中各大寺观纷纷效仿崇安寺,却也不乏信众虽然不再布施房舍田产,但更为慷慨地供奉金银珠玉。不管奉诏的一方是否能心口如一,又是否有阳奉阴违之处,两道旨意一时间成为朝野的目光焦点所在,同月颁出的重查裴氏谋逆案滥刑的诏令,反倒是在年末诸多的旨意中隐身了。
日益肃杀的秋风预兆着冰封的冬季即将到来,即便是繁华重现的帝京,也会在冬季到来时休养生息。但对于朝廷中枢而言,不论四季,不辨昼夜,王朝的运转分秒不停,意在万年:那两道不过是旧制重提的诏令仅仅是试探和开端。随着敕使南下的,还有御史和民部的官员;而尚书省上下,正在皇帝的授意下于浩瀚的故纸堆中遍寻立朝以来田地授卖、户籍核定的诏令和律文,为来年即将全国推行的田亩丈量拟定章法。
民部尚书有意举荐瞿元嘉应随敕使前往虹州,协同审理裴氏案中的滥刑和罚没。但安王以避嫌为由留下了他。沅庆没有成行,年末繁重的度支核算尚有一段时日,使得瞿元嘉陷入了一场凭空而来的空闲中,有几次下直后一时出神,醒过来后发现马已经轻车熟路地按着过去几年最常走的路将他带到了大明坊。为此瞿元嘉换了坐骑,再后来想必是娄氏也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忽然有一天当着瞿元嘉的面招来管家,说王府事繁,既然公务不忙,正好可以为安王及世子分忧。
近来王府大事都与嫁娶有关。世子萧恒即将迎娶门下侍中何复的千金,和安郡主未来的郎君则是中书令赵允的次子赵淦。
萧恒虽然定亲在前,婚期却在赵淦之后——未来的世子妃何媛是何复最年幼的女儿,何复夫妻恩爱甚笃,育有六个儿女,何复的妻子钟氏在岭南去世后,何复没有续弦,随父赴任的何媛便以岭南地近蛮夷,没有堪匹配的人家为由,照顾老父,并肩负起家中主母的许多职责。待与萧恒订亲时,何媛已经年近三十。或许正是因为新妇已然过了京中士族女郎通常婚配的年龄,两家定亲之后,在婚仪上极为郑重,请期更是占卜再三,最终选中了次年春季的一天。自互换婚书到亲迎,前后历时近一年。相比之下,赵淦则因为母亲病笃,意在以婚事冲喜,夏末媒人上门,事事马不停蹄,入冬前就能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