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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191)

作者:脉脉 时间:2021-04-16 07:05:23 标签:江湖武林 宫廷

  不管心中觉得如何滑稽,瞿元嘉始终目不斜视,不动声色聆听着诏敕,再听前排的常参官们奏事。在前朝时,五品以上的官员鲜有出身士族之外的,凡是能上殿的,也都在京中为官多年,无论学识才干如何,都能说一口标准的官话。但在本朝,拔擢了不少原本常年在各州府任职的京外官,譬如刑部尚书来自南方的枚州,官话说得尤其费劲,他奏事时,往往是殿上气氛最活跃的时刻,幸而天子年轻,性格素来宽厚随和,为了鼓励州外来的官员直抒其事,特意下旨,朝会之中,若是因进言而引发官员失笑的,无论是发言者还是失笑者,一律不以“御前失仪”论罚。
  但朔望的朝会毕竟不同于常朝,大多数时候,百官们还是沿袭着先帝在位时“拜而不奏”的惯例,偶有发言者,也多是事关祭祀、礼制等无关痛痒的政务,一团和气。果然,在今日的朝会上,鸿胪寺卿奏报了西羌可汗的死讯,天子随即命鸿胪寺准备礼帛,并敕令金州刺史费诩前往西羌,代为吊唁。
  就在此时,瞿元嘉忽然瞥见斜前方的御史中丞章嘉贞嘴角一动,露出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来。


第56章 新月为谁来
  天子厚待连州的旧部,在朝中不是秘密。
  加官进爵自不必多言,但最大的殊荣,是连州不仅无需缴纳赋税,甚至获准自行开矿铸钱,实为本朝从未有过的恩宠。
  对此,中书和门下曾有异议,但在天子本人的坚持下,优待连州的敕令还是陆续地颁布了。御史台亦上封事,直言连州占据天险,若一味放任其财权兵权,恐有养虎为患之虞。据说年轻的天子在屡次收到谏言后,笑言道,“若裴景彦确有自立之心,恐怕无人可奈何之,既要倚重他治理西北,惟有不疑一途而已”。自此,对于裴翊及连州的谏言,便渐渐少了。
  费诩也是天子在连州的旧部。瞿元嘉虽然与他有过交往,但与连州一众算不上有私交,但是由于近年来他屡次成为朝中议论之焦点,也对他略有所知。费诩出身贫寒,在萧曜即位后,从连州迁任至金州任县令。金州在玄池岭的西侧,占据着四方通衢的要道,历来是西北四州最富庶的州府。州内的豪门士族一律蓄养了大量的奴婢,按照金州旧俗,贫苦的良家在遇到灾荒时,会将儿女典质给豪门换钱,若到期无法赎回,则良家就此沦为奴婢,被迫骨肉分离。费诩到任后,颁布了一道政令,规定如果县内的豪门用奴婢代本人服徭役,则徭役的时间可以折抵工钱,记在县衙的公账上,一待工钱了债务,主人家必须将这些奴婢放良。此举在县内引发了极大的争议,有士族一路告到金州府衙,状告费诩以权谋私,私放藏匿逃奴。金州刺史便传召费诩前往治所所在的思裕去问话,以讹传讹之中,乡民以为费诩受到了诬告,此行是要去州府领罪,便聚众拦路,几乎引发了民变……
  此事最终以费诩受到朝廷的嘉奖而告终,以工抵债的政令也由一县推广至金州全境。因为开垦荒地有功,费诩升任金州司马,几个月后,刺史猝死,他便以不足不惑之龄继任刺史,一时传为奇谈。
  本朝立朝以来,非士族出身而充任刺史的,惟费诩一人而已。正是因为履历特殊,兼之又是天子在连州的旧部,对于费诩的争议一直不休。赞许者觉得此人出身寒微,却无媚上之心,敢于废除弊俗,与新朝简政、薄赋、爱民的风气相符;不以为然者则觉得,本朝设有放良之法,若是为开辟金州的荒地,自可先为流民扩籍,何必先征用有主的奴婢服徭役,无非是他出身寒门,却蒙恩宠在先,此举的根本之意,在收买民心,以开荒之名,行混淆良贱之实。
  正是对于此人的争议甚大,御史台针对金州的上奏也多,但天子一律搁置在旁,不予过问,宽容之意不言自明。长此以往,使得一些原本对费诩以工抵债之举无甚非议的士族子弟,对费诩也有了戒心,觉得他挟恩自重,沽名钓誉实不堪论。
  尽管鲜少在人前表态,瞿元嘉也属于赞赏费氏的一派。只是没有想到的是,章嘉贞居然对费诩不屑至此。
  不过转念一想,瞿元嘉又觉得这惊讶何其可笑:在士族和寒门之争日益明朗的眼下,以章嘉贞的出身,对费诩的不以为然并不足怪,反倒是自己,未免过于爱屋及乌,自以为是了。
  在当今天子拔擢的一众少壮派官员中,章嘉贞实可谓其中风头正盛者。论职务,已经是御史台之副,协同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论年龄,他比天子还要年轻两岁。即便是世家儿郎以门荫入仕,在弱冠之龄,能有七品的职衔都属罕见,京中甚至有好事者做《平章曲》歌之——“平章郎,平章郎,惨绿儿郎佩琳琅。他日跃过龙门去,绯紫袍衫玉带长”,指的这位圣眷深厚的少年郎君。
  章嘉贞近几年来与萧恒兄弟交从甚密,瞿元嘉也算是与他有点头之交,知道他的母亲姓程,是程泰的族妹,与程勉是未出五服的兄弟。他少年丧父,由母亲独力抚养长大。少年时就有才名,以孝名举官,释褐秘书省校书郎。平佑之乱后,他调任御史台,三年前,因为弹劾京兆尹贱买民田一战成名,从此平步青云。
  不过瞿元嘉之所以会对章嘉贞高看一眼,却与他的脾气、才干乃至前途统统没有干系,平心而论,两人五官无甚相似之处,惟有言谈交往时的意气风发、尤其是笑起来的神态,让瞿元嘉也会有瞬间的恍惚,仿若能见到一丝前往连州前的程勉的影子,是以只要见到章嘉贞,都情不自禁要多看几眼。
  正是因为朝会上章嘉贞甚至带有讥讽之意的不以为然,让瞿元嘉在结束了当日的办公后,依然觉得有一分无从排解、乃至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烦躁。偏偏到了中午会餐时,同僚闲谈之际,又提到了章嘉贞。
  章嘉贞年纪虽轻,门第亦不出众,但脾气耿直闻名朝内,以至于屡有轶闻传出。这一次,说的是有宗亲欲以县主许配于他,他不仅谢绝,更直言道“吾为官必当造福一方,何至于做驸马蒙人恩惠,埋没此生”。
  传话之人刻意模仿他的口音腔调,顿时惹得众人拊掌顿足,笑作一片。御史台本职就是监察百官举止,官员们无不忌惮,私下里难免常以取笑御史台出气。这时又有人说:“今日朝上,听闻金州费刺史要出使西羌,章中丞当庭变脸。御史台以章中丞以降,对连州一众实在是有敌意得过分昭然了。”
  “新欢旧宠,如何不是相看两相厌。”
  “正是正是。何况圣眷浩大如天,哪有平章郎一人独占的道理。”
  “这比喻不恰当,君臣分际,哪里能做妾妇之比?”
  “费子语如果是士族出身,何至于受到如此多非议?御史台纠察百官之行止罪恶,可管不到官员的出身……”
  眼看着又要起士庶之辩,瞿元嘉实在是不胜其扰,索性避席而去,趁着午休未尽天气宜人,在宫城中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散步消食。暮春的中午,宫中无处不是繁花似锦,宰相们正在中书省内会食,五品以上的官员们大多也在午休,放眼望去,三三两两结伴行于天街上的,俱是青衫之人,其中有许多陌生的年轻面孔,一律洋溢着不逊色于春光的蓬勃朝气,正是这个崭新的时代最好的注脚。
  看着他们轻捷的脚步,瞿元嘉反而觉得茫然起来,他似乎也未觉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他不禁将目光放远,宫城和皇城次第相连,连绵不绝的殿宇堂皇又森然,即便是在正午的阳光下,也像极了栖息潜伏的兽,盘踞在京城的最高处,巨细靡遗地审视着宏大城池中的每一个生灵。
  下值之后,瞿元嘉先去了趟大宁坊探望萧恂,见他面色灰败神情而神情悒悒,终究是无从安慰。
  萧恂在大宁坊住了一旬,随后回到安王府,向父亲认罪。回家之后没过几日,安王府上便传出了世子萧恒与门下侍中何复女儿订亲的喜讯。
  尚来不及感慨这一桩“喜讯”背后的无奈与泪水,另一桩“喜讯”却是真真切切将瞿元嘉激怒了。
  吴国公府上再次向安王府提亲,为次子赵淦求娶金城郡主萧宝音。
  按照媒人的说法,在千秋节那日见到郡主后,赵淦一见倾心,朝思暮想,以至于再三求告家严家慈,誓言“非卿不可”。吴国公夫人偏怜幼子,病情略有好转,便亲自上门替赵淦求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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