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08)
他活到这把年纪,没和女子有过瓜葛,与程勉互通心意后,更是绝了婚娶的心思,而今母亲就在面前垂泪,万千头绪,就这么在眼前纠结成一团,而他反而像是被绑住了手脚,连安慰的话都无从说起,更罔论解决了。
娄氏擦干眼泪,对着瞿元嘉的方向又说:“这事你先不要声张,更不要告诉宝音。待我见到殿下,看看有什么办法挽回一二……闵氏与我虽然有嫌隙,但阿莹无辜;而且她这是替宝音受过,无论如何……”
她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瞿元嘉忙说:“我也会再去向殿下告罪,只要能有一点让殿下改变主意的办法,哪怕惹怒殿下,我也愿意尝试。”
娄氏流露出黯然之色:“你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惹怒殿下。阿莹是他愿意为平息此事嫁出去的女儿,不嫁宝音或是阿淑她们,是还犯不上。赵淦无论是得了宝音还是阿莹,就会洗心革面,不做那些浪荡事了?元嘉,你这痴脾气,到底是像了谁。”
瞿元嘉早已没有了生父的任何记忆,只知道是杨州乡间普通的农夫,莫名娶了绝美的妻子,又莫名死于非命。而在安王府,即便有他这么一大活人,安王妃的前夫依然是个不能提及的禁忌——在少年时,他的出身曾经带给多少人恶意的欢乐。
而今母亲的这句感慨,让瞿元嘉也是感慨莫名,却不能说话,连玩笑着开解一句也开不了口。娄氏很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忘情,顿了顿说:“既然殿下说到你要去,也许很快就要走了。你这段时日和我赌气,有家不回。现在人要出远门了,出门前,就安心住在家里,陪陪你阿娘吧。”
这话题转得让瞿元嘉始料未及,呆了一呆,实在无法拒绝母亲的这个要求,只好说:“阿娘说到哪里去了。只是我的许多衣物都在五郎的别业里,我去取回来,今夜就回来。”
“安王府不是没有差役。”
娄氏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扶着胸口唤来侍女,当着瞿元嘉的面,让她们传人去程氏的别业取行囊。面对陡然强势起来的母亲,瞿元嘉发作不得,一直等到下人们领完命都下去了,才说:“阿娘又是何必。阿娘身体欠安,儿子留下来侍病也是理所应当。容我去取行囊,再与五郎说一声,也不行么?”
娄氏用力抓住他的手:“旁人替你去取,你去一封书信,又有什么不行?”
“阿娘……!”
娄氏板着脸:“你南下,五郎也跟着不成?”
“自然不会。”
“我又瞎又病,是拦不住你的。但你要是连这几天都不愿意住,从此以往,只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了。而且你只管将这话告诉五郎,你要是不说,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拦住他一辈子不见我了。”
若不是之前的一番话,瞿元嘉真以为这是继父与母亲有约在先,特意杀他个措手不及。但儿女是父母的软肋,他又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事事忤逆母亲?瞿元嘉看着面若寒霜的母亲,只能说:“阿娘想我留下,我就留下。但是之前我有一事瞒住了阿娘,今日需告知阿娘。”
他再次跪在了娄氏身前:“我固然是肖想五郎已久,但五郎并非不知情。他与我,已经如夫妻一般了。”
娄氏的身子微微一晃,也无甚震惊痛苦之色,竟近于嘲讽了:“夫妻?你们就算成了事,又算哪门子的夫妻?是能传宗接代,还是有三媒六聘?瞿元嘉,你自己说说,就你对五郎做的这些事,你还看得起自己么?”
瞿元嘉听了这番话,反而麻木到了极度冷静的地步,垂目低声说:“阿娘说过,只要五郎想起,我势必追悔莫及。阿娘担心害怕的,我何尝不是常常自问。但当日我胆怯,不敢告诉阿娘真相和我心中所想——无论五郎病愈后做何抉择,我都不后悔。”
娄氏冷冷一笑,冰冷的手摸到瞿元嘉的前额,停在他额角的旧伤口上:“你不后悔有什么用?真到了那一天,你不后悔,又有什么用啊。”
说完,她用力推开瞿元嘉,背过身,硬声说:“你走吧。寻你的不悔药去。”
瞿元嘉膝行两步:“……我甘心侍奉母亲。待我向五郎说一声,再回来服侍。”
娄氏没有回头,仿若闻所未闻。瞿元嘉叩首后便匆匆起身,直接取了马,赶向翠屏山中的别业见程勉。途中他截住了安王府的人马,只说自己去办,但因为内心迟疑,一程路花了比平时长一倍的时间才到。
因为出行的计划被打乱,程勉又躲在别业里伺候花草,山中的季节要晚上半个月,后院有一株木芙蓉,多年不管,反而生长得肆意蓬勃,满树都是繁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程勉放下花剪回过头:“我见你中午还不回来,就把衣服换了。怎么样,没什么大事吧?”
看着他的笑脸,瞿元嘉蓦然觉得恍惚,才不过半日没见,倒不真切似的。他不愿让程勉看出破绽,摇摇头:“母亲胸痛病犯了,要我回去住几天。”
“要紧么?大夫怎么说?”程勉追问。
“大夫看不出毛病。可能是宝音的事,惹她心烦。”
“是应该回去的。那你回来做什么?”
瞿元嘉一笑,牵住程勉的手:“回来同你说一声。”
程勉眨眼,横竖四下无闲杂人等,凑上前贴了贴瞿元嘉的脸颊:“要人来传话就是。我可以去探望安王妃……和你。”
“嗯。哦,还有一件事。”瞿元嘉尽量若无其事地说,“江南道的水灾一直不退。我可能很快要同王尚书南下赈灾。”
“几时?”程勉有些惊讶地问。
“还不知道。不过也许就是最近了。”
程勉沉默了片刻:“难怪了。”
“定下日期和你说。”
程勉叹了口气:“所以这就是陛下问我要不要做官的缘由么?”
“嗯?”
“是不是我做了官,就能和你同行?”
瞿元嘉一怔,失笑道:“他许你做官,一定是个闲职。不会让你去发水灾的地方的。不想做就不做。不是一码事。”
程勉满脸的欲言又止,犹豫再三:“……那你快回去服侍安王妃吧。确实,这些时日以来,都不见你回去。”
瞿元嘉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不愿意会安王别业的真正原因,但他也知道,此时待得越久,越不愿意离开,便暗自硬下心肠,轻声说:“我阿娘生病,肯定不愿见人。我要是无暇来找你,你来找我,或是给我写信。”
这时程勉似乎又开解好了自己,一笑道:“好似我很想你一般。不写。”
瞿元嘉揽住他的肩膀,也轻轻笑了:“我给你写。”
如愿回到母亲身边后,瞿元嘉绝口不提自己和程勉的事,当值之余所有的时间,不是用来服侍母亲,就是按照母亲的心意,跟着安王去赴宴打猎。
赵淦回去后,赵府并没有派人前来提亲,但安王允诺将和安郡主许配给赵淦一事,还是在安王府中不胫而走。萧宝音闻讯后对着瞿元嘉大哭一场,气得几天不和哥哥们说话,而此次并未随行的闽夫人则专程带着女儿来别业求见安王,据传是恳求他回心转意……
在外人眼中,安王府永远是至乐之地,权势齐天,荣华似锦,人丁兴旺,简直没有任何不足之处,瞿元嘉生活其中,自然知道并非如此,但眼下这段侍病的时光,却真真切切地成为了程勉回来之后最令他压抑和痛苦的时间。
程勉来探望过安王妃好几次,可偏偏每一次,瞿元嘉都不在,就在这阴错阳差之际,等待已久的诏令终于到了,民部尚书王肃奉旨赴江南道赈济水灾,随行的官员名单里,排在首位的即是章嘉贞,而瞿元嘉作为度支司之副,也赫然在列。
接到旨意的三日后即将动身,只是瞿元嘉早知道了消息,行囊早就收拾好了,倒不觉得匆忙,第一时间就派人给程勉去了信,告知他离京的日期,以及母亲病体迟迟未愈、自己分身乏术的消息——但后半句半真半假,瞿元嘉清晰而悲哀地知道,自己一天不出京,母亲的病,恐怕是一天不会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