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67)
这句评价一出,程勉终于抬起了双眼,四目相触的瞬间萧曜不由觉得一阵锐利的寒意急闪而过,他莫名一凛,再回神时,只见程勉一团和气地笑着见了个礼:“殿下过誉,程五愧不敢当。”
许是那一阵寒意来得实在蹊跷,让萧曜格外多看了几眼程勉,越看,越觉得此人平淡无奇,也不知道盛名从何而来了。
不过他本也不欲与程勉深谈,不痛不痒的寒暄话说完,萧曜便回到了屋内。刚一进门,正撞上元双的笑脸:“殿下回来得好快。”
萧曜遥指院子的方向:“天黑得快。程勉在院子里将你收着的柳枝都种下了。”
元双讶异地看向萧曜:“可……柳枝已经枯死了。”
萧曜漫不经心地笑笑,示意冯童为他脱去大氅:“他说你一路呵护柳树,种在这里还有一线生机。”
元双眼波轻闪,低叹道:“程五有心了。”
“以前奴婢听人提起,近来京中有名的青年郎君,不乏风流轻浮之辈,为博声名常有出格之举,程五倒是没此番习气,今日这番举动,简直称得上多愁善感了。”
萧曜没想到冯童也评价起了程勉,片刻后方接话:“我看很是平平无奇。”
这句话不知怎的引来元双莞尔,察觉到萧曜的视线后,元双摇头说:“在殿下眼中,谁人不是平平无奇?”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几可说是犯禁了。可是提起话头的人是元双,此时室内也只有他们三人,萧曜便没有多说什么,转开脸,淡淡道:“照你说,倒是我眼高于顶了。”
元双笑着上前一步,仰起脸看着萧曜,一字一句地说:“在奴婢心里,世间再无能胜过殿下的人了。”
她的神情专注而真挚,落在萧曜眼中,甚至能看出几分狂热的意味。萧曜转头瞥了一眼几步外的冯童,后者望向元双的眼神中则是责难和无奈兼备,一时间,屋子里忽然听不见一丁点的声音了。
大内人人皆知,陈王容止风度为诸王之冠,诸王同室而处,陈王如明珠现海,皓月凌空,超乎众人矣。
但另一桩知情者寥寥更讳莫如深的旧事是,昔年今上子息艰难,求子心切以致沉迷阴阳五行之说,一时间嫔妃不重出身唯重五行八字,陈王的生母赵氏入宫前曾有婚约,而曹王母刘氏更是新寡后入宫。只是曹王出生后肖似天子,陈王虽与赵氏神似,然而身长肤白,与诸王皆不相同。
赵家是京内名门,族人门生遍布两京,赵妃又深得圣眷,在她生前,萧曜从未觉得自己与兄弟有什么不同,可自从母亲故去,竟有轶闻传出,说陈王风度卓然,京中近十年来,仅见昔日的丹阳侯、曾与赵妃有过婚姻之约的何鸿有此风采……
赵氏病重时,侍女池真得宠,待赵氏故去,也是池真身兼母职,继续照拂陈王。可惜此类言语渐渐还是传到了萧曜耳中,他还记得第一次听到何鸿的名字时,并不惶恐,只是好奇,当即要冯童陪他出宫,指名要见一见此人。
“丹阳侯早年入道门,后来又自请戍边,往昆州去了。”
“还在昆州?”
“再未回京。”
当时萧曜想,昆州远在千万里外,又时隔二十载,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此人,再后来,此人的名字成为内廷的禁忌,自己也渐渐失去了父亲的宠爱,他便更是连想都不愿再想起了。谁知道几年之后,自己也开始了远行,前往与昆州齐名的连州赴任。
萧曜知道元双之语绝不是为了重提这桩隐秘的旧事,但一时间内,他难以掩饰内心的失落,神情和语气皆低沉起来:“元双你这是爱屋及乌。”
“奴婢……”
“母亲心善,厚待你们,是她留给我的福报,我都识得。”他兴致索然地打断元双的辩解,“元双,我饿了,传膳吧。”
驿站精心准备了酒饭,但萧曜略动了几下筷子就说饱了。看着几乎没有动过的菜肴,元双一面不掩愁容,一面叮嘱冯童取一筐橘子来。
橘子送来时萧曜笑了:“元双只当我还是幼童了。”
元双剥着橘子,接话道:“殿下一路劳顿,难免脾胃不健,吃点橘子,说不定又有胃口了。开春了,气候转暖,橘子也难久留呀。”
以往在宫中时,萧曜虽然知道有四季之分,但饮食起居皆有人精心伺候,从不觉得四季风物的变化有何稀奇,更难以体会季节更迭的影响,踏青避暑登高赏雪皆是乐事,不过趣味殊异罢了。
然而,此时此刻,元双将橘皮放在暖炉上熏烤,陌生的驿站陡然间也有了一丝熟悉的气味。萧曜既觉得思绪万千,又觉得心静如潭,就是不肯承认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是否因离愁而起。
耳旁传来隐约的琵琶声时,萧曜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可看元双和冯童的神情,他知道他们一定也听见了。萧曜凝神再听,片刻后开口:“此行中还有人会奏乐么?”
冯童谨慎道:“程五随身的行囊里,好像是有一柄琵琶。殿下,听说程五善乐,何不传他前来茶叙一二?”
一想到奏乐之人可能是程勉,萧曜顿时回绝:“……并无出奇之处。不必了。”
这乐声不成章法,显然是信手而得。萧曜原以为一会儿就没了,可直到他更衣就寝,断断续续的曲声都没有止歇。不仅不停,弹奏之人显然得到了乐趣,渐渐弹起了成篇的曲子。萧曜听力目力皆佳,躺在枕上半天都没有一点睡意,更觉得腰酸背痛,十分不适。睡不着之余,萧曜也不知道想了多少次,为何有这样不识趣的人,弹得好就弹个没完没了,天底下就只他一个人会弹琵琶不成?
第21章 俱在五弦间
从帝京往连州和昆州的官道共有两条,南道虽然平坦,但较北道要多出近千里路程,北道则要翻山,十分艰辛。可是尽管南道易行,赴任的官员多择北道,也已成为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
进入祁州后,驿站间的距离变长,为免在户外留宿,一行不得不加快行程。但离京城越远,官道的维护也越发怠慢,萧曜即便是乘车而行,还是觉得苦不堪言。
但颠簸尚可忍受,路途中的百无聊赖最是难熬。萧曜不能寻访沿途的名胜,身为亲王亦不可与地方官员结交,连读书都格外费劲,从早到晚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和元双大眼瞪小眼。
萧曜深恨骑术不精,不能像程勉一样骑马,又不愿意让闲杂人等知晓自己也会琵琶和五弦,多少个夜晚,只能听着程勉的琵琶入梦。在偶尔的辗转难眠中他也会想,乐声美则美矣,可惜冷冰冰全无一点人情味,白搭了这一手好技艺。
然而在元双和冯童的口中,程勉简直是另一个人——善骑能饮,既可以与元双谈华服熏香,又能和军士下围棋博双陆,分明是十分随和解语的少年郎君。有一回,当元双又一次在萧曜面前夸赞程勉时,萧曜忍不住反驳:“他要是真的如你所说的合群,如何能弹出没有一点人味的琵琶。”
元双瞪圆了眼睛,下一刻就笑了:“原来殿下听了程五弹琵琶。”
萧曜蹙眉:“几乎夜夜不停,我不瞎不聋,如何能听不见。”
“殿下自小就喜欢乐器,恰好程五也精通此道,何不召他前来,清谈也好。”
“不必了。” 萧曜不假思索地回绝。
“……殿下,连州路远,程五一则是殿下的僚属,一则也与殿下年龄相仿,殿下如愿与他结交,既是殿下的气度,也是程五的福报。”
“这一行中难道只有程勉一个同龄人不成?” 萧曜内心里就是抵触对程勉示好,“他既然是我的属下,有公事我自然会召他问话。”
元双深深看他一眼,再不劝了。
与元双不欢而散后,萧曜想想,召来冯童,说是要在驿站里活动一下腿脚。可刚一离开下榻的院落,他立刻改了口,要冯童找几个马术好的兵士,陪他骑马。
冯童回头望一眼随侍的护卫,陪笑道:“殿下,夜骑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