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37)
冯童亲自搀扶程勉和萧宝音登车,待他们上车坐定后,才接话:“你不是来了么?”
“老狐狸。”颜延笑骂。
冯童只当没听见,若无其事说:“颜延,你若是醉了不便骑马,我另派车马送你回客舍。”
颜延闻言大笑,笑声在黑夜中穿得格外远:“我死也死在马背上。程五,既然你不骑马,那云汉借我几日,到时候我亲自给你送回去。”
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云汉即刻蹬地而起。马起身的一刻颠簸甚烈,颜延上身却纹丝不动,他亲昵地拍了拍云汉的后颈,然后看向已经坐入马车内的程勉:“你家住址照旧么?”
程勉从车窗探出脑袋,奇道:“你知道我家住址?”
“嗨,当年你隔三岔五寄家书回京,我替你跑了多少次邮驿了,背也背下来了。”
“……那就照旧。哦,对了,这几天我在安王府做客,你要是明天来……不对,不然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也可以让家人去接。”
“我不住官驿,你家下人恐怕也不好找我,还是我来找你方便。”颜延掉转马头,顺手将皇帝赏赐的那些珠宝细软用盛盘的绸布打了个简易的包袱斜挎在胸前。
“你告诉我,好找的……”
颜延咧嘴一笑:“我不在同一个地方过夜,真不好找。”
这话说得放肆,萧宝音听了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越发觉得此人无礼之极,又格外瞪他一眼。
她拉了一下程勉的袖子,低声道:“五郎,你的脸都冻白了,放下帘子,不要着凉……”
话音未落,眼前白光一闪,不知什么落在了她的膝上。
随之而来的是颜延的笑语:“小郡主,你的耳环和你不相配,这一对好多了。”
萧宝音一怔,低头定睛一看,真是一对珍珠耳珰。
她先是惊异颜延居然有这样的眼力和手劲,夜色仿佛对他于无物。再一转念,不由得勃然大怒,抓起耳珰掀开车帘恶狠狠地往颜延所在的方向一摔:“混账东西,你放肆!”
少女的斥责好像鞭子,清脆地划开这寒冷的深夜。被责骂后颜延不仅不怒,反而大笑:“小郡主正在妙龄,切切不要事事絮叨,辜负了青春年华,多么可惜。”
笑罢他一扯缰绳,也不见挥鞭,但顷刻之间,人和马已然到了几丈外的丽景门下了。
萧宝音当即要跳下车,冯童赶快拦住了,跪倒在车前:“大郡主,他一个久在边塞的粗野之人,又喝醉了,大郡主身份何等尊贵,请郡主宽恕他一回吧。”
冯童不劝也罢,劝完之后,萧宝音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抬脚往冯童肩头踢去:“什么边塞粗野,你少哄骗我!连州的一条狗一匹马,恐怕都比我尊贵!”
程勉也觉得颜延轻浮无礼,但没想到萧宝音会发这么大脾气,想起来劝时已经慢了一拍:“大郡主,你不要生气……”
萧宝音气结,脸白了又红,恨不能也找一匹马追上去,将颜延掷给她的耳珰扔回他脸上,不然不足以解恨。可就在她冲着冯童发作之时,颜延早已经潇洒出了宫门、望尘莫及了。
“我偏要生气!”萧宝音摔袖,“下次再见到,我……我非拿鞭子抽他!”
程勉心想真的动手,你怎么会是颜延的对手。当然这话不能说,他拉着萧宝音坐回车里:“这样,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告诉元嘉,让他替你出气。但冯童说了,他一个醉鬼,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又认真打量一番萧宝音的脸庞,她小巧的耳垂上坠着一副长穗的金叶耳饰,在黑暗中也熠熠生光,不由说:“再说他说得也不对,你这对耳环也好看的,相配得很。”
“他瞎,白长了一双神射手的蓝眼睛。”有了程勉这番话,萧宝音稍稍平息了怒火,加上今天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颜延了,只得悻悻然坐回车里,“冷死了。”
“那我们这就回家。”
安抚了萧宝音,程勉又想对车外站着的冯童再说几句。刚一掀起车帘,冯童及时压住了帘子,为程勉挡风之余,又对萧宝音说:“谢大郡主宽宏。夜深天寒,不然郡主和程大人还是在宫内安歇,明早再动身也不迟。”
“不必了。”萧宝音如何肯住,立刻回绝,“我们这就走。”
一场风波总算是勉强平息下去。随后冯童亲自将他们送到丽景门下,在宫门前,冯童再次替颜延请罪,萧宝音冷着脸只当没听见。程勉见冯童弯着腰久久不动,终究不忍心,也怕他和皇帝多说惹来后患,于是亲自下车扶他起身,再忍着寒意和困倦说了两句好话,这才登车离开。
宫车驰出宫门后,程勉见萧宝音的忿忿不平始终不息,想了想劝道:“颜延失礼,你发火是应当,何必迁怒冯童?”
萧宝音皱眉:“他一个奴婢,说得上什么迁怒?别人畏惧他是天子近臣,我可不怕。你难道怕他?”
忽然,车身轻轻一震,似乎是驾车之人心生了迟疑。
萧宝音被颠得差点从座位上摔倒。她本来就是火大,这一下颠簸无疑更是火上加油。见她眉头锁得更紧,程勉怕她又发火,先一步拍了拍车壁,示意停车。
车驾停稳后程勉又抢在萧宝音之前掀起车帘,原本是想一问究竟,不料最先落入视线的,竟是刚刚才分别的云汉,且不知是什么缘故,颜延并不在马背上,反是在一旁牵着马。
这活冤家怎么还在!程勉暗喊不妙,唯恐萧宝音真去找颜延理论后吃亏,便有意地将大半身体挡住车门,想借此挡住萧宝音的视线。
可再一细看,他看出了蹊跷:牵马之人身材高大不假,但全无颜延的精悍魁梧。这时萧宝音也凑了过来,只一眼,她惊道:“哥哥,怎么是你!”
见车里坐的真是程勉和萧宝音,瞿元嘉牵着云汉踱到车前。趁着程勉怔神的工夫,萧宝音推开他跳下车,三两步跑到瞿元嘉面前,仰头道:“这马怎么在你这里!骑马的那个胡人呢?”
“你们久不回来,母亲担心,让我来宫门外等你们。”替妹妹拢了拢衣领,瞿元嘉看向程勉,“没想到等到了颜延。我看到这是你的马,就和他换了马。”
“我……”
瞿元嘉轻轻一按萧宝音的肩头,止住她的话头,引她往车上走,继续对立在车边的程勉说:“但你的马脾气大,我骑不得,只能牵着。”
程勉愣了愣:“你怎么不乘车来,在车里等?”
“习惯了。不冷。”答完这句,他将缰绳交给赶车的宦官,率先上了车。萧宝音一肚子脾气没来得及发作,恨得一跺脚,也只能跟了上去。
宫车虽然宽敞,但多了瞿元嘉之后,还是显得有些说不出地局促。一待坐定,萧宝音迫不及待地开口:“哥哥,原来你也认识那个胡人!”
“嗯,我在连州见过他。”
萧宝音见到兄长,怒气稍退,但越是觉得委屈:“他好生无礼!”
瞿元嘉抬眼看她:“怎么了?”
“他……”萧宝音一顿,在脑中组织了半天言辞,到底不愿复述发生了什么,只能恨恨道,“他对我无礼。”
“他不是无礼之人,你不要任性。”
没想到兄长会替外人开脱,萧宝音瞪大了双眼:“你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就说我任性?”
“这是在禁中,能对你做什么?这么大的姑娘了,也不是属爆竹的,怎么一点就着……”
“我不和你讲了!不信你去问五郎!”萧宝音打断瞿元嘉,将程勉推了出来。
看了看萧宝音的脸色,程勉无法,将颜延做的一五一十地说给瞿元嘉听,又把萧宝音迁怒冯童一折隐去了。
萧宝音委屈得要命,死死抿着嘴。瞿元嘉听完,认真问妹妹:“他对你无礼,你要怎样才肯消气?”
“他故意当众羞辱我,还把东西丢在我身上,我要抽他一顿,再听他亲口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