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7)
这几件事程勉记挂了很久,越说,越觉得难受:“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回家之后,除了娄夫人……啊,就是元嘉的娘……也没见到其他亲戚,好像也没有朋友。妻子死后,不知道她的娘家还有什么人没有……之前大家以为我死了,我还有个墓,现在我活着,可不记得任何亲人朋友,更像孤魂野鬼了。”
“陛下……”程勉拼命忍住一阵接一阵涌上眼眶的酸意,直勾勾地看着皇帝,“你和冯阿翁既然都见过我,我……我真的是程勉吗?”
皇帝已经有一阵不见笑容,程勉如此一问后,他一顿,又微笑起来,不急不徐地言道:“天下没有第二个程勉。你就是程勉。”
一听见这句话,程勉心中的一块巨石也跟着落了地,但奇怪的是,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随之而来。他定了定神,又一次望向天子。因为急切兼惶恐,他半个身子都压在几案上,仿佛是恨不能离皇帝更近一些:“那我求陛下……早早告诉我,现在我和妻子的家人怎么了?过去的我又怎么了?我死在哪里?传我死讯的人呢?”
情急之下,他忘记了对皇帝的恐惧,声音亦不自觉中拔高了。待喊完后,程勉发觉并无一人应声,他一僵,讷讷地又愣住了。
就在他浑身僵冷之际,上首的皇帝此时离座而起,朝着堂下走来。
眼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程勉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更别说有任何动作了。
皇帝在程勉身边停下了脚步,他俯下身,翻开程勉的头发,冰冷的手指触到颅上伤口的瞬间,程勉也不知为何,几乎要哭出来。
可他到底没有落泪,在冷热交织带来的颤抖中,程勉觉得自己恍惚起来,说不定是惊惧交加中起了谵妄——若非如此,为何他觉得皇帝的声音和神色如此伤感:“程勉,你的死讯,是我当年亲自带回来的。”
这短短一句话,虽不过只言片语,可落在程勉耳中,不啻于九霄降了个霹雳,震得他疑心整颗心都跟着魂魄碎开了一回,好一会儿才恍恍惚惚地归了位。
他再记不得什么礼数,直勾勾地盯着年轻的皇帝,想从他的表情里再看出一点别的东西来。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出来什么。过了良久,脑子里终于闪过一个念头——皇帝说了,我真是程勉!我就是程勉!
他双眼蓦地一热,泪水莫名就落了下来。
皇帝见程勉满脸痴痴呆呆恍恍惚惚,眼泪却流个不停,神情便如同从一场巨大的梦境中被忽然叫醒,于是也暂时止住了言语,示意冯童递上手巾。程勉默默流了许久的泪,始终不言不语,皇帝略一思虑,静静问:“可是记起什么了?”
程勉摇头,飞快地一合眼,又是一串眼泪顺着双颊滚落。
皇帝轻轻叹气:“程勉,你是替朕死的。如若当年不是你代朕受难,就绝无今日之朕。这些年来,朕每每想起当年,都悔恨不已,不该同意你去涉险,让你生死不明,受这样的活罪……”
说着说着,皇帝垂下视线,双眼闪过一线幽深的柔光,最后一句话,更是轻得几乎成了一道叹息。
到了这个份上,程勉哪怕再不记事,也能从皇帝的言语里听出,自己与皇帝当年颇有些交情,而现在自己这个样子,恐怕与当年也脱不了干系。
程勉脑子里乱成一片——放在一个月前,要是有人在破庙边茶楼前对正在要饭的自己说“你是大官的儿子,与皇帝还有交情”,就是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可现在,不仅有人这么对他说了,而且对他说的人,正是皇帝。
皇帝……天子啊!
程勉一个激灵,擦掉脸上的泪痕,急急说:“不、不要紧……我也没死嘛。也找回来了……”
这时冯童亦跪倒在侧:“陛下,程大人历劫归来,正是吉人自有天相,实在是天大的喜事,还请陛下、程大人不必过哀,万万保重才是。”
“是了。本来是好事,怎么弄得对泣起来……”皇帝摆摆手,示意冯童起身,“去,拿块热手巾来,让程勉擦擦脸。”
程勉闻言,赶快拿袖子擦了擦脸,擦完见皇帝要走,他心里有事,想也不想,伸手拉住了皇帝的袖子:“陛下……”
“嗯?”皇帝的目光从自己的袖子移到程勉的脸上,又有了浅浅的笑意。
“陛下……陛下既然记得过去的我,求陛下告诉我……”程勉意识到情急和唐突,立刻松开了手,双眼却始终盯着皇帝不放。
皇帝想了想,问他:“程勉,你可曾对什么人、什么事有过怨恨?”
程勉一愣,摇头:“以前可能有。但现在不记事,能怨恨谁?”
“可你这流落街头、失忆患病都是因朕而起,难道对朕没有一丝怨恨么?”
不曾想到皇帝会有此一问,程勉唬了一跳,他下意识地低头,片刻后到底忍不住,又悄悄抬眼偷觑了一眼天子——他必须仰着头才能看见皇帝,此时的皇帝长身静立,神色平淡,看向自己的目光里,看不出一丝询问试探之意,仿佛刚才发问的并非他自己。
玄色的锦袍衬得皇帝肤色如玉,整个人就好像美玉雕出来的,风采实在令程勉觉得目眩,情不自禁地就想拜服,又想亲近,只为能再近一分。程勉怔怔看着皇帝,不知多久之后,他终于醒神,慌张而真挚地说:“可是……皇帝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多少人都是为了皇帝而死,我能为皇帝死,不怨恨。”
“你的父母,皆是因朕而死。骨肉兄弟、亲眷故旧,无不如此。”
“……”
“你的妻子,如果不是对你思念过度,或许也不会患上顽疾早早去世,你们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
毫无预兆之下,皇帝再次望向了程勉:“先是你自己代朕身死,至亲、朋友因朕蒙难,虽然你现在侥幸未死,也落得心智不全浑身是伤,连父母妻子都一概记不得了,这一切的源头都在朕,你怎么能不怨恨朕?”
感到投向自己的目光如电,程勉无可控制地打了个寒颤,可他并没有多想,言语就源源不断地出了口:“我、我虽然不记得之前是怎么为陛下去死的,但自我见到陛下,心里没有一丝怨恨难过,那……那一定就是不怨恨的。而且……而且……”
他一咬牙,硬着头皮说了:“如果陛下觉得我会怨恨你,一定也不会告诉我我的父母和妻子是为陛下而死。他们的死,肯定有其他缘故……皇帝总是不好做的。说不定等我好一点,想起来,就都明白了。”
程勉伏下身去,重重磕了个头:“你是皇帝,都是别人为皇帝死啊。”
这一次,程勉久久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一直跪得膝盖都疼了,刚想着要不要悄悄挪一挪,忽然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将他搀扶起来。
依然是年轻的天子。
他还是看着程勉,神色始终淡淡的,并不如何欢喜,亦无赞同之意。
他冲着程勉摇摇头,终于是笑了:“若是昔日的五郎,恐怕听不到这番话。”
“可……我就是五郎啊。”
握着自己的手一紧,这时程勉猛地察觉,皇帝的手上趼子不少,力气也大,和他那翩然若仙、如珠如玉的风姿并不相称。
皇帝引他回到座上,等程勉坐定,才又说:“那恐怕是你现在不记事。不过,待你将来记事了,前因后果俱知晓,即便对朕怨恨,朕也无二话……程勉以性命待我,我自当以性命待之。日后无论你记起什么,也不要忘记这句话。”
“……我……!”
程勉正要自辩,皇帝没有让他说下去,转而令内侍传膳。程勉才意识到天色欲暮,而皇帝分明是要留他一起晚饭。
“和皇帝一起吃饭”这个念头让程勉既好奇又不安,生怕哪里做得不对,闹出个笑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