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58)
叶舟沉默良久,才再度开口:“我斗胆一问,程五是几时找到的?”
“我收留你的那个冬天。”
叶舟的呼吸声顿时重了起来,声音却是极轻:“……原来如此。”
瞿元嘉茫然地盯着叶舟,叶舟面色惨白,双眼深处似有火光:“那个元月,我奉旨进宫为颜延送行。皇帝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他问我,如果我想起了往事,你后悔,我当如何。”
他没有再说下去,瞿元嘉也变了脸色,一时间两人皆无法再正视对方,先后转开了视线。堂上并不暖和,可是瞿元嘉的背后爬满了汗,叶舟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你总以为他对我另眼相看,我却觉得你异想天开。你见到程五了?”
叶舟望向瞿元嘉的目光甚至不乏怜悯。瞿元嘉缓慢地一点头:“他病得很重。九死一生。”
“想来也是。不然也不会最近才有音讯。你却无法近身照顾他。”叶舟叹息,“好在程五回来了,你这一片痴心,不至于永无着落。”
瞿元嘉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我见到他时,没有认出他。”
叶舟也不意外:“你们分别时彼此都是半大少年。但程五于你,是天上的那枚月亮,认得出认不出,天底下也只有一个程勉。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心愿得偿。他尚没有康复么?”
“他伤在肺腑,拖延太久,不知何时才算康复。”
“那正好。你自然是愿意照顾他的。”
“他不必我照顾。”
看着垂目的瞿元嘉,叶舟一顿,自嘲之余,更是无奈:“当日我就说过,我只愿你早日寻到程五。你信与不信,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更希望他能知晓你的心意。你也心知肚明,如果我不是恰巧和程五有一点相像,你施于我的恩情,就是一粥一饭,也许看在陆夫人刚刚落葬的情面上,再给我一身遮寒的衣物,所以不仅你是我的恩人,程五也是。我只恨无法偿还你的恩情,你无需内疚,道歉更是无从说起。我是程五与你之间的外人,你居然为这点无谓的内疚之情专程来沅庆,我亏欠的,才是更多了。你我皆不是女子,没有贞节之说,也幸好不是女子,不然承了你的错爱,真不知道是谁要以死明志了。”
他语气中嘲讽之意渐渐明显,瞿元嘉也无法反驳叶舟没有说出来的那层意思,思索片刻,说:“来沅庆之前,我见过了程五。”
叶舟一怔:“你不要再等了。你要告诉他你的心意。”
瞿元嘉平静地说:“我说了。”
“原来如此。”叶舟静默了许久,“瞿元嘉,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痴情之人。他如若一时回绝你,也是因为人在病中。你还是早日返程,不要再让自己后悔。”
“他问你时,你答了什么?”瞿元嘉突兀地问。
叶舟却听明白了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呼吸一紧,答得风马牛不相及:“那次之后,我很怕他……你无须疑心程五与他。何况,即便他真的属意于程五,你也不会知难而退。”
瞿元嘉从未料到会从叶舟口中听到这番话,整个人全然愣住了,本想说的“我不是问他与程五”反而说不出口了。叶舟见他神色黯淡,只当他依然生疑,又说:“无论他对程勉怀着何等心思,只要不是两情相悦,都不值一提。”
瞿元嘉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叶舟。叶舟又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我一直觉得他有一双老人的眼睛。心有所爱之人,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睛。”
不知何处传来的模糊鼓声打破了突生的沉寂。无论是瞿元嘉还是叶舟,视线先是下意识地一触,然后又受惊一般各自转向了别处。随后叶舟很快开了口:“你住在官邸?”
瞿元嘉摇头:“住城西的客栈。”
“城西只有一间客栈……”叶舟沉吟片刻,解释道,“沅庆还在重查裴氏案的滥刑,宵禁极严,你步行恐怕是赶不及回客栈,我借你一匹马……”
说着说着,他又停住了,片刻后,自嘲地一笑,摇摇头:“你我并无仇怨,你若是不嫌弃,今夜就在我家住一夜吧。”
“……我的确内疚,从未后悔。”
在叶舟离去前,瞿元嘉毫无征兆地又开口了。
叶舟脚步一缓,不回头地答:“你当然不后悔。要是能反悔,你如何能撑到今日?”
他忘记合起房门,南方冬日的黄昏,连云都是模糊黯淡的,瞿元嘉出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身在异乡的羁旅感,终于清晰了起来。
叶舟走后不久,来了两名仆人来服侍瞿元嘉安置。瞿元嘉对衣食素不讲究,又有满腹心事,吃到一半才发现每道菜肴都合胃口,内心五味杂陈之下,再吃什么都与嚼蜡无异。
这一夜睡得也不安稳。他本不择席,可整个夜晚都不知道是醒了还是陷在梦境里,再睁眼时,见天色将亮未亮,以为还早,再一看更漏,离正午不过一个时辰了。
帝京的冬天固然冷,好歹不是南方这阴沉又潮湿的劲头。瞿元嘉没想到居然睡到这么迟,更衣的同时打好了腹稿,准备向叶舟辞行。
他扑了个空——叶舟一大早动身去了别庄,清点发还的家产。按照下人的说法,按照这段时日的惯例,中午就会回来。
“你家主人出门时,可留下了话?”瞿元嘉问。
“是。我家主人吩咐,瞿郎君是贵客,也是远客,有要事在身,他归时不定,郎君无需等他。”叶宅的下人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来沅庆只为见叶郎君。还是等他回来,当面辞行再动身。”
昨日瞿元嘉已经留意到叶府的仆人几乎都能说杨州话,想来和叶企的原配和续弦皆是杨州人有关。而因为瞿元嘉也说杨州话,服侍他的仆人以为是叶家的故交乃至远亲,听瞿元嘉要多留一会儿,便引他去堂上少坐。途中那年过半百的仆人看了他好几次,忽然问:“瞿郎君是要回平江?”
瞿元嘉留了个心思:“我是芦城人。”
“哦,芦城要经过平江的。”仆人迟疑片刻,又添上一句,“我家主人自帝京回乡之后,身体时好时坏,平江的崔氏几次遣人来,请郎君去静养,他也不肯……瞿郎君是贵客,望瞿郎君能劝一劝我家郎君……”
回想与叶舟昨日的独处,瞿元嘉丝毫想不起他的举止有何异常之处。但老仆满面忧色,瞿元嘉略一踌躇,说:“他离开帝京时,身体应当已经痊愈了。”
一听这话,老仆停住了脚步,望着瞿元嘉唉声叹气:“我家郎君去这一趟帝京,不知从哪里添上见日光落泪的毛病,一旦受累就发头痛……当年老大人也有头痛的顽疾,去世前数年双目不能见物……叶氏三代单传,现在只有郎君一脉,再不珍重……”
瞿元嘉这才意识到,昨日是个阴天,而且两人相见时,堂上始终没有点灯。他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没有请大夫?”
“沅庆的名医都是老大人生前的知交,但药方全不见效。正是如此,崔氏才要接郎君去平江。”见他神情严肃,叶家老仆更是仿佛随时都落下泪来。
瞿元嘉没有再问下去,沉着地等叶舟回来。这一等又等到了午后,叶舟始终不见影踪。
他一旦沉下心来,很快从奉茶的下人的神情看寻觅到了端倪:叶舟已经回来了,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露面。
眼看坊门关闭的时刻渐渐临近,在下人又来添炭奉茶之际,瞿元嘉终于直言询问:“你家郎君还未回来?”
下人分明迟疑了一下:“……刚刚回来。瞿郎君少坐。小人这就去通传……”
话音刚落,门应声而开,叶舟出现在了门外。他先是遣散了下人,然后颇有点惊异地看着瞿元嘉:“……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到底还有什么未交待的要事,”
没有理会叶舟语气中的疏远,瞿元嘉一言不发地走近,毫无预兆地引燃火折,在叶舟眼前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