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90)
他无从解释,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程勉。程勉见状,也沉默了下来,移开了视线。
就在二人相对无言之时,元双礼佛完毕,和冯童一起来寻萧曜,一看清萧曜的脸色,元双亦是大惊失色:“……殿下哪里不适?”
短短一段时间内被问了第二次,萧曜莫名恼羞成怒,皱眉回答:“没有。”
“可是……”
“说了没有……”他恼火地提高声音,又在发现元双泛红的双眼后顿住了,“……你怎么哭了?”
元双飞快地眨眼,强挤出一个笑容:“奴婢拜佛时想起贵妃,和田蕊……一时情不自禁……”
母亲生前最亲近的侍女除了元双和池真,还有年纪更长的田蕊。只是在她去世之后,田蕊亦殉主而死。
猛地听到她的名字,萧曜也愣住了,声气随之和缓下来:“……你不要难过。”
“奴婢不难过。奴婢刚才在佛祖前发了愿,殿下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
萧曜看了一眼冯童,轻轻摇头,又说:“我没什么,就是可能吹了一下午的风,有点冻着了。”
他这么一说,元双再顾不得伤春悲秋,立刻振作起精神,安排起打道回府的事宜。萧曜自然顺水推舟,但一直到走出寺院、乃至回到官邸的路上,他都不敢再看程勉一眼。
刚进院门,鼓楼正好响起提示关闭四门的鼓声。程勉似乎是毫无察觉萧曜回程时莫名的冷淡和漠视,从从容容地道了别,就往自己居住的东院去了。萧曜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好几次想叫住他,又觉得叫住了也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而一直到程勉彻底走远了,冯童忽然问:“殿下是与程五起了争执么?”
“没有。”
冯童便笑:“回来的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要是程五惹恼了殿下,殿下不便明说,可以告知奴婢,奴婢转告程五。”
“确实没有。”萧曜无奈地又强调了一次,然后转头往屋内走。
走出几步,他先是抬头看了看天色,若无其事地问元双:“哦,元双,昔日丹阳侯何鸿行几,你知道么?”
对于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元双极错愕地停下了脚步:“……奴婢不知道……”
冯童也摇头。
“殿下是怎么……”
“没什么。他不是后来去昆州了么?忽然想到,随口一问罢了。”
元双又想了想,还是摇头,遗憾地说:“要是田蕊还在,她肯定知道。”
“她为什么知道?”萧曜又迈动了脚步。
“她是赵府跟进宫的,与我和池真都不同。”
萧曜倒是不知道这点。但事到如今,也是于事无补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元双只顾着关心萧曜的身体,而冯童则问萧曜晚上要不要吃点什么,直到进屋之后,萧曜更衣完毕、又洗干净满是尘土的手脸,元双突然如释重负地看着萧曜,说:“殿下,田蕊是知道……还提过一次。丹阳侯行三……对,何家三郎。”
“何家三郎”这四个字,让萧曜在接下来的夜晚过得失魂落魄,连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的久违的琵琶声时,都是过了一阵才意识到,程勉不是独处——一个人没法同时弹两把琵琶。
可他并无心羡慕程勉此时的艳福,毕竟真正让他辗转反侧的,也不是断续传来的乐曲。
萧曜久违地做起了梦。
这个梦里他不知道身处何处,仿佛是着急赶路,又似乎是在追赶什么人,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什么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心急如焚。
可这急切实无道理,萧曜烦躁之下,不知不觉就挣出了满身的大汗。但渐渐的,他又开始笃信确实在找人,但在终于能看见来人的背影的一刻,他反而停下了脚步。
好在他要找的人察觉到了他的来意,慢慢停下了脚步,又不回头看他,只是问:“三郎所为何来?”
他无言以对,望着那人的背影,半晌后期期艾艾地说:“……无事。”
那人似乎笑了笑:“既然无事,你追我做什么?”
萧曜被问得更不好意思了,讪讪道:“……我也不知道。”
“那是想问什么?”
这句话让萧曜灵光一闪,急道:“对!……你那首诗,后两句是什么?”
……
萧曜睁开眼时,心口犹在狂跳。
他随手一摸后颈,手心处立刻感觉到了湿意,梦中人告诉他的答案仿佛还在耳旁,明明呼之欲出,却在即将想起的瞬间失去了一切线索。
萧曜又是烦躁又是懊恼地捶了一下床,坐起身后推开床屏,只见窗外还暗着,可是窗外已经能隐约听见鸟鸣声了。
他没有要人服侍,披上衣服悄悄出了屋,空气中的尘土气味已经淡了很多,然而天色依然浑沌,萧曜想,恐怕今天也看不见太阳了。
萧曜本来漫无目的地在宅邸里散步,一走之下,才发现这官邸占地极大,布局亦是见心思,就算是放在京中,也算是中上的府第了,特别是他昨日已经大致看过了正和县城,两相比较,差距着实惊人。
但此时萧曜的大半心思都在别处,无从去留意庭院中的细节——母亲自发病到离世,前后不过一个月,去世时正是半夜,他错过了最后一面。后来他追问过遗言,据说只留下了一句“三郎”。
直到昨日,萧曜从未想过,这一声“三郎”还能有别人。
可十几年母子,从来只有父亲喊他三郎,母亲从未这么喊过他一次。
此时念及母亲,萧曜心中除了五内俱焚,初次生出不可解的恐怖之情来。
“敢问这位郎君,可知道府上的门在哪个方向么?”
乍听见女子的声音,萧曜吃了一惊——重重心事下,他丝毫不曾留意到有人靠近。
来人遮住了半张脸,但遮不住浅色的眼瞳。萧曜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更不知道程勉在哪里,没说话,只是顺着自己来的方向一指。
和薇道了谢后飞快地打量了一番萧曜,冲他一笑,又问:“郎君也是和程司马一同来连州赴任的么?”
萧曜活到现在,除了父母、师长和大夫,鲜少有人先问他话的。而且听她话中之意,显然是没认出他是谁,亦不知道从京中来连州任职的官员只有两人。萧曜原本不欲理会她,但莫名又改变了主意,点了点头。
见他有了回应,和薇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喜出望外,当即往前迈出两步,问:“大人既然是程司马的同僚,妾冒昧请教大人,程司马可有什么喜好么?”
和薇等了一等,等不到萧曜的回话,又笑着补充:“凡是程司马喜欢的,不拘衣食住行,只恳请大人指点。”
萧曜第一个念头是他喜欢什么我该知道么?眼看着和薇期盼的目光,萧曜暗自撇了撇嘴,平淡道:“你怎么不去问他本人,问别人算什么本事?
和薇当即被问愣住了,又迅速展露笑颜:“是妾冒昧了。妾以为大人与程司马是同乡,又一路同行至连州,也许是有些私交……”
萧曜已然后悔理睬了她,这时连听她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再不理睬她,直接转头走开了。
他没了散步的兴致——亦或许是不敢再深想,回屋后吃完了朝食、也换好了公服,始终没见到程勉的人影。眼看再不动身就要迟到了,萧曜只好吩咐冯童:“去找个人,看看程五怎么回事。”
冯童答:“今天是殿下首次往刺史府视事,我见程五始终不到,便自作主张让人去看一眼了。”
元双闻言道:“我听昨夜琵琶一直不停。莫不是起迟了。”
“不会。”萧曜随口反驳。反驳完发现冯童和元双都在看着自己,他懒得耗费唇舌解释遇见和薇的事情,随口敷衍道,“……不要是病了。”